《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8、三四六、初生牛犊（上）

　　第二天一早，天气就很阴沉。空气沉闷潮湿，低气压就像人的心情一样，焦灼不已又厚重不堪。看着像是要有一场大雨，暂时又落不下来，堵在半空格外难受。

　　我从早上起来便有不太好的预感。昨晚那场大别扭，闹得我非常郁闷，加上满腹心事，整晚都觉得睡不好。星寰又早早起床，我索性也跟着起来，帮他一起准备了一下司马懿的朝会。曹彰亲自上门逼司马懿参加这个朝会，显然是有什么目的，司马懿自己都不敢掉以轻心。而且已经在曹彰面前装病，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到底。

　　朝会的时间很早，天蒙蒙亮就要进宫，差不多丑时末就得起床准备。星寰和司马懿商量之后，帮他化了个病号妆，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憔悴，满面病容，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不能不说星寰这个妆化得简直出神入化、惟妙惟肖，连我都几乎要相信司马懿重病缠身了。

　　临走之前，司马懿把两个年龄较大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叫过来，吩咐他们在家要多加小心，照顾好家人，保护好“贵客”。星寰则叮嘱我见机行事，说他跟司马懿进宫朝会，吉凶难料，万一情势不妙，司马家也可能不再安全。到那个时候，他叫我不要顾念他和司马懿，优先保证自己和曹叡的安全。一向胸有成竹的他都这么说，我听了之后更觉内心沉重。

　　趁着早上送他们去朝会的机会，我本想跟曹叡道个歉，设法重归于好。无奈司马懿等人前脚刚走，曹叡后脚跟着回房去了，连招呼都没跟我打。我本想追过去，转念一想心里也有点置气，狠了狠心就没去找他。

　　吃过早饭之后，我无事可做。天气闷热无比，即便坐着什么都不干也觉得大汗淋漓，令人非常不适，我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阵，觉得实在受不了。昨天没能打听到的事在心中翻滚，我最终决定趁现在没什么事，偷偷溜回家、回夏侯府一趟！

　　这个尝试非常冒险，我十分清楚。但我心里记挂夏侯霸，也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家里又是什么情况。不只是我担心他们，他们应该也担心我吧？虽说现在回家是冒险之举，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尝试一下。要是夏侯府外实在戒备森严，我也好早点另想办法。何况现在这个时间，宫中正在进行朝会，曹彰和主要的朝廷官员都集中在宫里，禁军的主要注意力也会放在皇宫周围，对我来说是个机会。

　　打定主意，我立刻开始行动。衣服非常低调，不用换了，脸却没有办法。星寰早上出门前忙着“打扮”司马懿，没空给我化妆，我那时候也没想过要偷偷溜出司马府。犹豫一番，我觉得禁军应该也没有那么高的比例认识我，应该不必过于担心。将短刀揣进怀里，我离开房门，试着寻找司马府的侧门。还没等我找到门，司马昭先找到了我。

　　“咦，夏侯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呀？”

　　“呃……二公子，我……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司马昭指了指我的住处方向：“我正要去找大人呢！想请大人帮我指点一下刀法，反正父亲回来之前也没什么事，多难得的机会啊！”

　　年少的司马昭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并未意识到眼前局面的危急，还有心思琢磨刀法，我却不免尴尬。

　　“公子抬举了。指点谈不上，我十分愿意陪公子练练，可是……”

　　“啊，我知道了！”司马昭一拍巴掌，“夏侯大人是想偷溜出去是不是？”

　　意图被识破令我尴尬之余颇感意外。这个司马昭果然古灵精怪，想必是自己经常偷溜出去，深有心得吧？我讪笑两声，索性不再隐瞒。反正司马昭跟司马师不一样，我直觉他不会拦我，反而会要求跟我一起去。

　　“也不能算是偷溜吧。只是索性无事，难得有机会，我想偷偷回家去看看。我二哥的生死，我总要去确认一下。再说我被囚禁在宫里好几天，家里人一定也会担心的。”

　　司马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么一说，的确该回去看看才是。不过夏侯大人就这样出去，是不是太冒险了？外面应该有不少搜捕大人的禁军吧？”

　　“嗯，这我也知道。不过我想，现在宫中朝会，禁军难免以宫中安全为优先，城内的搜捕说不定会略略放松。错过这个机会，或许更为困难，不得不冒险一试。”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果然提议道，“咱们骑马去！委屈大人依旧扮作我的随从，如何？”

　　我笑：“只怕大公子不会同意。”

　　司马昭摆了摆手手：“不要管我哥，他肯定不会同意！大人跟我来，我带大人出去，大人尽管放心就是！”

　　我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有他在，对我来说是好事，不仅可以提供掩护，也能带来实质性的物质资源，比如马匹。司马昭是个爽快的人，说干就干，拉着我跑到马厩去牵了两匹马，趁仆人还没弄清状况，争分夺秒出了府邸。等到管家得知消息报告给司马师，我们两个早就跑得远了。司马昭还叫我拿了一条布绑在左眼上，假装眼睛受伤，顺便挡住半边脸，也能起到一定的变装效果。

　　快马一路小跑，很快来到夏侯府门外。远远地，我们看到大门紧闭，门外聚集着四五个明显不属于夏侯家的士兵，甲胄整齐，长矛铮亮。司马昭不用我提醒便放缓脚步，回头问我：“夏侯大人，门外似有禁军把守，该怎么办？”

　　我迅速地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光天化日，总不能带着司马公子翻墙爬进院子。而且正门外有禁军把守，侧门和后门肯定也有。想来想去，也只有继续“利用”司马昭了。

　　“看来夏侯家确实被禁军严加看管起来了。没法子，能不能请公子装作要去找我弟弟夏侯和，硬闯进去呢？我记得公子与我七弟交情不错。若是门口动静大了，嫂子、弟弟应该会出来查看，总会让我俩进去。夏侯家的人还不至于憋屈至此！只是我却不方便露面。”

　　司马昭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用力点头道：“看我的吧，夏侯大人！”

　　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同时紧了紧左眼上的绷带。他在前，我在后，勒马快步，来到夏侯府门前。几个禁军看到有人过来，立刻警觉，攥紧长矛将我们拦了下来。一个看似军候的禁军开口发问：“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司马昭挺直了身子，昂然道：“我乃侍中司马懿之子司马昭！来这夏侯府不知道多少次了，从未遇到阻拦！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等奉命护卫中领军大人一家老小的安全，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入内。公子请回！”

　　司马昭顿时被气得大叫：“什么叫闲杂人等啊？你说谁是闲杂！？”

　　“未获命令者皆为闲杂，不得入内！”禁军似乎并未将他一个年少的世家公子放在眼里，傲慢地回答：“中领军大人身患重病，不得探视，请公子不要叨扰大人休养！”

　　司马昭没想到区区禁军军候，态度如此强硬。我也没想到这个军候如此难缠，一时间有点没辙。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一定要进去，否则就白来一趟。再说司马公子的名头既然已经扔出去了，横竖对方都知道司马家的人掺和进来了。

　　我轻声逼迫司马昭：“公子不可退让！”

　　他咬了咬牙，眉头紧蹙，高声道：“我不去打扰中领军大人，我要见夏侯和！你让我进去，或者去把夏侯和给我叫出来！”

　　禁军军候面露不悦，粗声粗气道：“我等禁军并非夏侯家仆，恕难从命！”

　　“你既然不是家仆，有什么资格拦着我？夏侯家莫非犯了什么事，需要看管起来不成？”

　　“公子此言过于言重……”

　　“你要么让我进去，要么去叫夏侯家的人过来！我司马昭今天非要见到夏侯和不可！”

　　司马昭的胡搅蛮缠让禁军军候更加不爽，攥着长矛的手紧了又紧，显然恨不得动手把我们赶走。我眼瞅着这样不是办法，必须设法把事情进一步闹腾起来，但又不能让司马昭吃亏，便暗地里狠狠踢了一脚坐骑。

　　坐下的马骤然吃痛，人立而起，嘶鸣不已。我用力挽住缰绳，竭力保护自己。这马资质有限，受惊之后无法控制情绪，又蹦又跳想把我甩下去。司马昭和几个禁军都吃了一惊，司马昭叫了一声又立刻噤声，大概是怕叫出我的名字。禁军则是一阵慌乱，大喊“怎么了？这马怎么了？”围着我和马团团转。

　　我也大吼：“你们没看见马惊了吗！？快闪开！！”

　　场面一片混乱。几个士兵围着我想帮忙，但又帮不上忙，只能大呼小叫。路过的路人更是惊叫连连，忙不迭躲闪避让。这场面正中下怀，我更为卖力地表演。既要控制马匹避免伤及自身，又要尽可能让混乱持续下去，我已使出了浑身解数。

　　等我堪堪把那匹马稳住，夏侯府的门终于开了。出来的人是夏侯惠。

　　“怎么回事？何人在我家门前吵闹？”

　　夏侯惠的声音听起来饱含怒气。我用尽力气安抚了马匹，缠在眼上的绷带都有些松了，急忙抬手按着左眼。司马昭也认识夏侯惠，赶忙大叫：“惠哥哥，是我啊、司马昭！我来找阿和，这些人不让我进去，也不肯给我通报！”

　　夏侯惠看到司马昭有些惊讶：“阿昭？怎么是你……快些进来，真是多有怠慢了。”

　　司马昭欢欢喜喜地应了句“好！”刚要进门，又被禁军的长矛拦了下来。为首的军侯对夏侯惠道：“夏侯公子，任城王有命令，为了中领军大人安心静养，不许外人入府探视！”

　　夏侯惠脸上掠过非常明显的怒气，看起来应该是忍到了极限。司马昭火上浇油地说：“这几个人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不让我进门，还说我是闲杂人等来添乱！”

　　夏侯惠厉声道：“我夏侯家什么时候沦落至此，连客人都不能见了么！？任城王须是不曾要你们如同看管囚犯一样对待我们兄弟！！”

　　“夏侯公子，请不要叫小人们为难。”

　　“哼！夏侯惠今天偏偏要为难你们！！”夏侯惠愤然拂袖，对司马昭道：“过来，阿昭！我看今天谁敢在夏侯家门前拦你！？”

　　夏侯惠气势十足地站在门口，几个禁军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还是垂下了手里的长矛，不再公然阻拦。我和司马昭趁机穿过他们的阻碍，跟着夏侯惠进了门。夏侯惠愤愤地哼了一声，反身关上门，我们这才看到前院聚集了二十多个家仆，个个手持兵刃，面含怒色。刚才禁军若真有什么动作，只要夏侯惠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冲出去支援。夏侯惠在开门之前，已经做好了公然反脸的准备。

　　司马昭心有余悸地看着夏侯惠：“吓死我了，惠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了？中领军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夏侯惠没有马上回答，反问他：“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阿昭？有什么急事吗？”

　　司马昭摇头，扭头看向我。我边解绷带边说：“司马公子没什么急事，但是我有。六弟，抱歉回来晚了！”

　　话说完，绷带也落了地。夏侯惠惊讶地看着我：“三哥！？你、你怎么跟阿昭在一起？你那天进宫之后到底去哪里了？”

　　“说来话长。”我感叹道，“事不宜迟，快带我去见二哥！我就是想知道二哥到底怎么样了，才冒险拖着司马公子陪我来的。看来家中的情况似乎很糟糕？七弟呢？”

　　“我带你去见！”夏侯惠道，“和弟在二哥身边。三哥看起来平安无事，固然令人欣慰，但是二哥的情况，真的很不妙！”

　　我带着强烈的不安跟着夏侯惠，来到夏侯霸房中。夏侯和看到我，惊讶地跳起来，随即眼含热泪扑到我怀里，哽咽道：“三哥！你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我一边安抚夏侯和，一边看向卧榻。只见夏侯霸熟悉的身影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脸色更是蜡黄得吓人，好像得了黄疸一样，乍一看跟死人没有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