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7、三四五、前夜（下）

　　走在陌生的宅邸当中，我在心里默默整理这漫长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昨天的同一时刻，我还被软禁在宫廷之中，与世隔绝。从今天凌晨开始，与曹叡重聚、逃出皇宫、说服司马懿、见到星寰、去北军营打探消息、与曹彰狭路相逢……事情接连发生，让人应接不暇。现在静下来，仿佛一切纷扰都沉寂在夜幕之下、屏蔽于院墙之外。

　　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我承认我对于星寰的出现，除了久别重逢的惊喜之外，不免还有一丝担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奉曹丕的命令先行赶回来，让他进城之后直接来见司马懿也是曹丕的旨意，我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别扭。在别人看来，司马懿是声名在外的谋士、曹丕青年时代开始的密友、大魏忠心耿耿的朝臣，看在我眼中，他们父子三人的存在实在太敏感了。我根本不希望星寰与司马家的人产生任何关联。我担心对于他的目的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备胎”，司马父子或许才是首选。

　　——可不是么！若不是爱上了曹叡，我说不定也会第一时间投入司马懿麾下，为日后的自己某一个前途地位。这才是人之常情吧？

　　星寰的确说过“三分未必归晋”，但他也说过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实现曾经答应过荀彧的事。那个天下一统的梦想，若我和曹叡不能为他实现，他一定会另觅襄助对象。他同样不一定非要帮我不可。

　　所以我总是没法说服自己相信，星寰与司马懿的接触仅仅是因为曹丕的命令。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他，我也尽量不想怀疑他。暂时离开他身边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我确实也该去看看曹叡。

　　曹叡的住处其实就在我住的地方隔壁，是个单独的小院落，他和毌丘俭、张护卫、还有两个驾着马车来皇宫接应的亲兵，都被安排暂时住在一起。这样的安排也是无奈，我们这些人都要尽量避人耳目，即便是司马家的仆人和婢女，也不全都知道我们这群客人的身份。

　　进了院子一看，主卧室关着房门，屋内透出灯光。张护卫独自一人抱着剑坐在院子里，见到我立刻站起身来行礼

　　“见过夏侯大人。”

　　“守夜辛苦了，张护卫。王爷尚未就寝吧？”

　　一边说着，我脚步不停，打算直接上去敲门。曹叡既然没睡，我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有权见他。却不想，张护卫手里的剑往外一送，拦住了我。

　　“大人请留步。王爷和毌丘校尉正在商议事情，大人若要见王爷，请容小人通报一声。”

　　我有些意外，差点脱口而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家王爷是什么关系。想想这种话还是不要明目张胆说出口的好，便止住脚步点点头：“那好，有劳通报了。”

　　张护卫对我的通情达理报以感谢的致意，上前几步敲了敲门，道：“王爷，夏侯大人来了，说要见您。”

　　屋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飘出来两个字：“不见。”

　　我顿时脸就绿了。张护卫尴尬地扭头看我，犹豫片刻又转向屋内问道：“夏侯大人似有要事与王爷相商，王爷……当真不见么？”

　　“不见。”曹叡清澈的嗓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请夏侯大人早些回去休息，本王也要睡下了。”

　　我再忍不住，一个箭步抢上前，在门口低声说：“开门，叡儿！为何不肯见我？”

　　屋内没了声音。我拍了拍门，催促道：“不要闹别扭了！也不看这时什么时候？快些开门让我进去。否则动静大了，怕是要惊动司马大人！”

　　屋内还是没有回答，但隐约能听到两个人低声的交谈。我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房门终于打开，毌丘俭走出来对我行了个礼。

　　“夏侯大人请进。”

　　我扫了一眼，见他身着便服，不带武器，一副居家闲散的模样，心里觉得一阵恼火，便不想搭理，敷衍地“嗯”了一声，与他擦身而过走进屋内。毌丘俭总算识相，在背后将门关上，拉着张护卫走远了。

　　定睛细看，室内光线昏暗，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布置简单的房间里，曹叡也换下了白天那件染过血流过汗的衣服，穿了一件可能是临时借来的白色长衫。靠坐在案桌旁的他长发披散，衣襟半敞，看起来应该是沐浴过后，一脸慵懒的性感。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转念却又想到致命的关键点——如此诱人的画面，刚才他就这么展现在毌丘俭面前！？

　　“你跟毌丘俭……”我微怒，“刚才在商量什么？”

　　他抬起眼睑瞅了我一眼，回答十分敷衍：“商量今后之事。怎么，我不能跟我的心腹之人谈论眼下的处境么？”

　　“心腹之人？”我哼了一声，愈发恼火：“只怕不光是心腹，也有些别意思在里头吧？”

　　他别过脸去，冷冷道：“你若是来跟我吵架的，还是请回吧！”

　　我皱眉：“你是故意气我么？”

　　他嗤笑：“怎么会？你想多了！”

　　“那你什么意思？还让张护卫把我拦在门外？”

　　“我以为，你和那位方士久别重逢，热络得很，根本无暇他顾呢！”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症结果然在星寰身上。

　　“我跟星先生亦师亦友，没有别的关系了。再说他还救过你呀！”

　　“他救过我的事，我不会忘记，日后有机会必定报答。”他冷笑一声，“但这不表示他可以染指我的人！”

　　我在盛怒之中咧嘴笑了：“你这话一说，我竟不知是该吵架还是该高兴！”

　　但他并没有我这般高兴，咬着牙硬是不肯看我：“你走。只许你有蓝颜知己，不许我有入幕之宾么？你若心思不专在我一人身上，就不要说那些好听的来哄骗我！”

　　我也没说什么，直接在他面前跪下，趁他惊愕来不及反应，一下把他拉到面前。放开他的唇时，听见他的呼吸十分用力。我低声问他：“你说我怎么哄骗你了？我跟你说的哪一句话不是真的？”

　　他咬着嘴唇，别过脸不肯看我。我抓住他的双臂，强硬地让他和我视线相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星寰的事跟他说清楚。

　　“那位方士，你当真不记得了？南征之前你就见过他的。”

　　他被我的话勾起兴趣，略显惊讶：“南征之前？我……什么时候见过他？”

　　“在邺城。”我说，“你还记得秦朗曾经带你我去山中寻访方士吗？就是他啊！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他皱眉：“邺城那次，元明带我们去山里，我的确记得，也记得确实见到了元明极力推荐的那位方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就忘了那人的长相。你不说的话，我完全想不起来他们是同一个人。”

　　“忘了长相？所以南征时你在我身边见到他，完全没有认出来？”

　　他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在私下离开邺城之前，曾经跟你说过，我是跟着他一块走的。当时你不还生气，说一个来历不明的方士，我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吗？”

　　他想了想，脸上忽然怒意升腾：“原来你们从那时起便一直有来往！？”

　　我无奈：“你想歪了。我跟星先生确实早就认识，可是游历的时候，他在我身边不过几个月，所做的事也就是教我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别的什么都没有。再说当时还有陈庆在，也不是我们两人单独相处。”

　　“即便如此，你们在一起的时间、经历过的事，也远远非我能及。”他伤感地说，“我知道你信任他，远超过我。你一看到他，整个神情都不一样。而你我在一起，总是不能正大光明。不是避讳龙阳传言，就是顾虑身份不得结交……”

　　“叡儿……”

　　“所以每次见面，都像是只为了……只为了……”

　　都像是只为了贪图身体上的放纵和欢愉。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有时候也觉得我们的关系像是床伴、炮友，多过恋人、伴侣。

　　“……对不起，亵渎了你。”

　　我觉得无话可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关系，肯定也不是他想要的。

　　“对不起，很多事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只是……”

　　“只是什么？”他抢白道，“你是嫌我年纪小，还是顾虑我的身份？归根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但有些事，确实没法跟你商量……”

　　他愤然推了我一把：“那你还是走吧！去到能跟你商量的人身边！”

　　我猝不及防，被他推坐在地上，脾气也上来了，忍不住大声吼他：“非要在今晚这样吗？简直不可理喻！”

　　他的眼神本来是有些动摇的，被我这样一吼，迅速冷了下来，咬着牙指着门，只说了一个字：“走。”

　　不用他多说，我哼了一声，愤然爬起身来，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门外的毌丘俭和张护卫吓了一跳，忙问：“大人，这是……”

　　我心里极为恼火，但还是放不下曹叡，瞪了毌丘俭一眼，甩下一句“照顾好他！”不理会毌丘俭的劝解和阻拦，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房门时“嘭”地一声巨大响动，难得吓到了正在屋内看书的星寰。

　　“怎么了？公子不是去见平原王了，怎么如此生气？”

　　他淡如秋水的声音让我心里愈发难受。我本来去见曹叡，并不是为了跟他吵架啊！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明天我们会面对重大而未知的转折，偏偏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吵得如此严重，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扭头看星寰，他凝视着我，深邃的眼眸中蕴含着难得一见的关心。他不是不关心我，但他很少表现出来，这让我感到非常温暖。我知道曹叡指责我“精神出轨”并非完全的冤枉。

　　“先生，”我叹息一声，颓然地坐在地上：“先生你相信我对平原王是真心的么？”

　　星寰稍稍怔愣，很快笑了：“予相信。若非为了他，公子未必会选这条路。”

　　我疲惫地笑笑。是啊，若非为了他，我可能就留在蜀国了，说不定还真会跟银屏有什么发展。或者在吴国跟着陆逊，夷陵之战未必没有我的发挥空间。我不能说自己回来全都是为了他。只觉得我若一去不回，对不起他与我道别那晚寂寞而隐忍的眼神。

　　“我不是为了他才回来的，但若没有他，我确实不一定会回来。”我自言自语似地叹气，“先生你也是这样么？若没有荀令君的遗愿，先生还会在这乱世红尘之中，劳心费力地谋划天下之事么？”

　　星寰垂下眼睑，避开了我的眼神。片刻之后，他的声音淡如秋水，丝毫未变。

　　“即便心愿实现，斯人不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先生为什么……”

　　“可若是没有那个心愿，又该如何面对人生寂寥？”

　　“先生……”

　　他轻轻叹息：“公子和王爷都还年轻，即便争吵斗气，亦有挽回的余地、和好的机会。可若有一天，再也无法争执吵闹，甚至再也不能重归于好，公子又该如何面对内心的悔恨？恐怕终此一生，都无法真正释怀吧。”

　　我有点被他吓住了：“可是，我跟曹叡……我们……不至于吧？”

　　“生死无常。何况公子不是知道么？人生苦短。”

　　“人生苦短……”特别是我明知道曹叡和他的父亲曹丕都是短命的体质？

　　“明日便重归于好吧。”星寰淡淡地说，“既然相爱至此，又何必难为彼此呢？”

　　我内心的苦涩更为强烈。从星寰淡漠的话语中，我似乎窥看到些许前尘旧事的影子，也似乎隐隐触及到他的内心。果然他并非无情无欲的神仙，也并非强大到无坚不摧、不为世间一切所动的地步。

　　我忽然问了一个很残忍的问题：“先生的心意，荀令君生前知道么？”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地选择了拒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