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0、三三八、逃离

　　我们离开皇宫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要顺利许多。曹叡用钥匙打开我脚上镣铐的同时，毌丘俭把两具卫兵的尸体先后拖了进来，并且快速剥下了其中一具身上的衣服。我把自己的外袍脱掉，换上卫兵的衣服，擦拭掉显眼处的血迹，接过毌丘俭递给我的长矛。

　　“大人姑且委屈一下。”

　　我笑笑：“这有什么委屈的？这几天被关在这，可要委屈多了！”

　　曹叡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用力抓着我的手，对毌丘俭道：“快走。”

　　出了偏殿，外面还有一个张护卫在放风，见到我立刻躬身行礼。都是老熟人了，彼此心照不宣，我简单回了一礼，曹叡吩咐他们两人：“把门锁上，武器收起来。”

　　张护卫应声将偏殿照旧从外面上了锁，将那两具卫兵的尸体锁在殿内。殿门外的血迹没有时间清理了，只好放任不管。毌丘俭和张护卫手里拿的都是短刀，收入鞘中之后藏在衣服下面，看上去又是赤手空拳了。

　　毌丘俭当先引路，张护卫陪在曹叡身边，我跟在最后，一行四人朝着皇宫偏门小步快跑，跑到快要靠近宫门的地方才停下来，装作步履如常。越是靠近宫门，我越是紧张。四人小队的凝重气氛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们让我假扮成卫兵也让我明白这场营救行动并不是官方的。能不能混出宫去，我觉得大家心里都没底。

　　走到宫门近前，守门的卫兵果然将我们拦了下来。看清是曹叡后，他们忙不迭行礼，但语气明显没那么恭敬。

　　“平原王请回。太后有令，任何人不许出宫。请王爷不要为难小人们。”

　　曹叡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色的绢布递给卫兵：“本王奉皇后手令出宫，你等可验证！”

　　守卫接过去看了一眼，又行礼道：“确是皇后手谕。但太后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宫，若没有太后的手令，小人们也不能遵从。”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曹叡也被守卫的反应噎了一下，沉默片刻才回击道：“怎么，皇后的手谕都不管用了？这后宫之主，难道不是皇后娘娘，反而变成了太后？”

　　守卫行礼道：“小人们只是遵从命令。若王爷当真要出宫，不妨再去太后那边讨一道手谕。小人们若有了太后手令，自然不会阻拦。”

　　曹叡冷笑一声：“呵！本王若能请到太后手令，还需要在这里跟你废话么？”

　　话音未落，他猛然抽出佩剑，反手砍在守卫的脖子上。守卫“啊、啊”地叫了两声，颈项间血如泉涌，踉跄几步便倒地咽气。我还没反应过来，毌丘俭和张护卫早已双双抽出短刀，冲上去一刀一个，又杀掉两名宫门守卫。曹叡回身冲我喊道：“快去开宫门！！”

　　我顿时反应过来——宫门还没开！他们三人抵挡住乱作一团的守卫，我跑到无人顾及的宫门前，扒开门栓打开门，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走！不要恋战！”

　　我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艰苦残酷的血战，做好了浴血奋战接应他们的准备。谁知回头看了才知道，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守卫虽然人数多出好几倍，但非常混乱，而且没有拼死阻挡的气势。我带过兵上过战场，士气有没有是能看出来的。这些宫门守卫明显心不在焉，只是在装装样子罢了。他们既不想伤了曹叡等人，也不愿意搭上自己的命，所以看起来是三对十几的绝对劣势，实际上曹叡他们稍稍进攻，守卫们就忙不迭往后缩。因而我一招呼，曹叡、毌丘俭、张护卫就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全身而退了。

　　冲出宫门之后，外面有马车在等着接应我们，两个负责驾车的人也是曹叡的贴身护卫。我们一番不管不顾的狂奔，等四个人都上了马车，两个护卫驾着车在皇宫前的石板路上得得有声地跑出去，我才松一口气。再看他们三个，也都是一脸庆幸。确实值得庆幸。要是宫门的守卫没有这么不上心，稍稍认真一些，哪怕像模像样地追赶一下，我们都不会这么轻易脱身。弄不好，最后殿后的那个人很可能无法脱身。现在不仅四个人都跑出来了，而且无人受伤，不能不说运气太好。

　　曹叡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又咳嗽了几声。我正担心着，毌丘俭已经递上手帕，轻轻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曹叡低声道谢，毌丘俭又叫外面驾车的护卫拿水进来，护卫应声递过来一个水囊。在高速行走、颠簸剧烈的马车上喝水是件挺困难的事，毌丘俭一手扶着曹叡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喂他喝水，动作十分娴熟，但也十分亲密。我看在眼里，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胡乱猜忌，心里还是觉得不爽，忍不住给了毌丘俭好几个白眼。

　　曹叡咳嗽应该只是因为奔跑的时候灌了风，喝点水平复一下显得好多了。放下水囊之后他转向我，问道：“还好么，叔权？有、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毫发无伤。我看那些守卫根本没有战意，多亏你杀了领头的队长，他们群龙无首，应该也没什么心思来与我们拼命。”

　　他轻叹一声：“我原本也不是想要硬闯。本以为有了皇后的手谕，守卫不会阻拦。谁曾想，那个队长根本不把皇后的命令放在眼里。我若能取得太后手谕，也不会被关在宫里出不去。不得已，只好先把他解决。”

　　他的话令我十分惊讶：“怎么，你也被关在宫里了？”

　　他神情凝重，毌丘俭答道：“王爷从大将军府上吊唁回来之后便被太后召入宫中，下官与张护卫作为陪同，跟随王爷进宫，就此被扣留在宫中不许离开。”

　　“竟有这样的事！？”我更加惊讶，“那你们是如何来救我的？”

　　“是王忠。”曹叡答道。

　　原来王忠之所以知道我被关在宫里，正是那天我软磨硬泡让卫兵带我去厕所解手时遇到了他。我浑然不觉，只记得在路上遇到过一个内侍，但他却通过声音认出了我。王忠是宫里的老江湖，见我一个廷臣被关押在宫中，感到十分蹊跷，便暗地里打听情况。他毕竟在宫里人面很熟，又没人知道他和我曾经有过交情，因而不被提防，很快打听清楚确实是我，便自告奋勇代替当值的内侍来给我送饭。我叫他设法出宫通知平原王，他当时就知道曹叡也被滞留在宫中，但他怕说出来会让我着急，便隐瞒了没说，设法将消息通知了在宫里的曹叡。

　　“那日在大将军府上一直没有见到你，我心中本就纳闷，只是不想被召进宫中不得离开，无法得知你的确切消息。王忠将消息告诉我之后，我深感不能再耽搁下去，必须冒死一搏，因而便去见了皇后。”

　　“皇后娘娘？这么说你刚才拿出来的那份手令，真是皇后颁给你的？”

　　他微微一笑：“手令确是真的，可惜没什么效力。我们这么一闹，怕是要给皇后添麻烦。”

　　“的确，我们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打着皇后的旗号，又杀了看守我的卫兵和守宫门的卫士。你我虽然成功逃出，但皇后还在宫里……”

　　曹叡沉默片刻，道：“我去见皇后时，向她明说了要去救你，她同意了，所以才将准许我出宫的手令颁给我。皇后，已有独力承担的觉悟。”

　　“觉悟？要什么觉悟？她是大魏当今的皇后，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即便是任城王，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吧？”

　　“她不是皇后了。”曹叡笔直地看着我，“她已变成‘太后’，按照先帝定下的规矩，是不能干预政事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太后……先帝……”

　　曹叡轻轻阖上眼帘，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先帝驾崩于宛城的消息，已经正式公布。皇叔同时还宣布，按照宛城加急送来的遗诏，父皇大行之前立京兆王曹礼为太子，由任城王曹彰、太尉贾诩、镇东将军臧霸共同辅政。”

　　我听得目瞪口呆，脱口大叫“这怎么可能！”曹叡、毌丘俭、张护卫三个人一齐看着我，表情中有不甘、也有沮丧，但没有质疑。他们已经接受了既定事实。

　　曹叡叹息道：“事情虽然突然，但既然消息确凿，也只有遵从父皇留下的遗诏。曹礼……不、太子登基的仪式，听说原本想要尽快安排，但太常坚持要等父皇的灵柩运回洛阳之后才能行大礼，只好暂时拖延。从宛城将灵柩运回，若是昼夜兼程，应该也用不了许多日子。”

　　“这不可能！”我一把抓住曹叡的肩膀，颇有些激动：“你想想，陛下那么忌讳宗亲和外戚掌权，怎么会把任城王列为辅政人选，更遑论位列第一、排在贾太尉之前？再说贾太尉年事已高，又重疾在身，已如风中残烛，陛下怎么会任命他担任辅政大臣？镇东将军臧霸同样可疑！我记得臧霸从未进入朝廷中枢，一直在边镇地方，陛下对他也不见格外亲近宠信，他没有任何理由成为辅政大臣！”

　　曹叡颇为惊讶地看着我：“或许父皇是有他的考虑……”

　　“再怎么考虑，陛下绝不可能将任城王列入辅政人选之中！你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点吗？若真是名正言顺，任城王为何要将你我囚禁、滞留在宫中，不许我们离开，也不许与外界接触？”

　　他顿时醒悟过来：“是啊！皇叔为何将你关押在宫中，又为何将我诓骗入宫不许离开，的确令人不解……”

　　我哼了一声：“因为他希望我能成为他的证人，证明陛下派我护送京兆王和临汾公主提前回京，为的是将京兆王确立为皇储，平安无事地送回京城！——我拒绝承认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才被关在那间偏殿里。”

　　“竟有这样的事！？任城王亲自对你说的？”

　　我点头：“我怎会骗你？这是我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很怪异的原因之一。”

　　曹叡沉吟起来，我也陷入思索。曹彰公布了曹丕的死讯，这么说曹丕真的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宛城驾崩了？既然说灵柩正在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应该不会有假了。即便如此，继位的人选以及辅政大臣名单也一定是有问题的！退一万步，即便曹丕真的撇开曹叡，选择曹礼继任帝位，也绝不会选择这三个人来辅政。

　　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毫无疑问是曹彰，而卞太后至少是不反对的，所以才能在后宫压制住郭女王，将后宫的局势以及曹礼这个即将上台的傀儡掌握在手中。而我和曹叡，无疑是两个最麻烦的变数，但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无缘无故将我们两人干掉，只好暂时软禁在后宫，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系。我们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曹叡拿回本应属于他的皇位？

　　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放慢下来。我们正觉意外，驾车的一个驭手跳下车来，禀报道：“启禀王爷，咱们是回王府么？小人们先前出来的时候，王府外有禁军监视，虽然不曾盘问，但小人们商量，还是该告诉王爷一声，请王爷定夺！”

　　我和曹叡对视一眼，他问：“监视有几天了？”

　　“自从王爷入宫，便有人在王府各处门外监视。即便是后院偏门，也有两人从不离开。”

　　这下子我们都觉得事情不妙了。先前离开皇宫的时候，本能地认为应该逃回王府，并未多想。既然从曹叡入宫开始王府便被监视，现在回去，恐怕真有自投罗网的危险。

　　“这么说，我们回不去了？”曹叡看看毌丘俭，又看看我。

　　毌丘俭道：“下官以为，即便马车眼下回去不会遭遇阻拦，但我们杀人闯宫，宫里不会毫无反应，禁军第一个目标将是平原王府。因而还是不要回去为好。夏侯大人认为如何？”

　　我点头道：“既然有监视，回王府太冒险了。在宫里杀人，即便贵为亲王，也是大罪。”

　　曹叡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并不畏惧，只是颇显为难：“不能回王府，又能去哪里？既然王府都有监视，夏侯府那边的监视只怕更为严密。”

　　“肯定不能回夏侯府，这毫无疑问。但是……”

　　但是两边都不能回去，那要去哪里？我们需要休息还是小事，有家不能回，总不能变成流亡分子，就此逃出京城吧？我们至少需要一个能够坐下来思考、商谈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立刻道：“对了，我们去司马侍中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