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39、三三七、意料之外的助力

　　在度日如年之中，我被软禁在皇宫偏殿已经是第三天了。

　　自从第一天深夜和曹彰谈崩了之后，两天来他再没有出现。昨天白天没有任何人来理会我，我饿得有气无力。挨到傍晚，总算有人来送了一餐饭，饭菜粗糙，显然是胡乱对付的。我饿得要死，也管不了那么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塞进肚子里。到现在，又到了一天的傍晚，还是没有人来送饭。看来今天最多也只有一餐，说不定连一餐也没有了。这待遇真是标准的阶下囚。

　　另外一个细微的变化之处，就是卫兵彻底不再理会我。我昨天尝试故技重施，想要借上厕所的名义出去活动活动，看能不能运气好碰上什么人。没想到不管我怎么说，卫兵都铁了心不搭理我。他们拿了一个马桶放在殿中让我使用，但并不帮我清理。昨天一天的秽物堆在那里，味道可想而知。虽说不是被关在牢里，与自己的屎尿作伴，感觉并没有比上次下狱的经历好太多。

　　我猜想或许是曹彰下了命令吧，不许我踏出这间偏殿一步，哪怕要方便也不行。这些卫兵如此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不免让我怀疑他们到底是哪里的卫兵。或许根本就不是皇宫里的。难道就连禁宫之内也被曹彰换上了自己的人？他竟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我戴着镣铐行动不便，闻着自己排泄物的味道，吃着粗糙又不果腹的食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出路！虽说短短两天，但在目前这种局面下，情况可能瞬息万变。两天过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我被困在这里，除了干着急之外什么都做不了。这种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和被曹丕关在狱中时的百无聊赖是截然不同的。即便我再同情曹彰和曹植的境遇，对于自己被如此对待，还是忍不住想要骂人。

　　所以我倒也盼望着曹彰的计划若能成功，那就让他尽快做成吧！做成之后，他要杀我也好要干嘛也好，总会有个说法。一直被困在这里要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我靠坐在墙壁一角，尽可能远离那个肮脏的马桶，内心的烦躁让我坐立不安，思考逃离的方法已经让我感到疲惫。怎么想都觉得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逃走的。曹彰的防范十分周密，预想了所有我可能会采取的措施，甚至不允许在殿内点灯，以防明火被我利用。手无寸铁，我挣脱不了脚上的镣铐，更不可能戴着镣铐逃出皇宫。靠自己的力量无法逃走，但我被关在宫里的事原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夏侯家的兄弟们即便从杜三口中得知我被召入宫，多半也无法进宫来救我。内外隔绝，我一筹莫展。

　　“咕噜噜——”

　　肚子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声音，我看着自己的肚子无奈地苦笑。即便难堪，也没人看到、没人听到。外面的局势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我都无法知晓，更无法参与。孤立无援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绝望。难道真要等到在曹彰扶持下的曹礼以皇帝的身份站在我和曹叡面前，宣判对我们的处决？历史不至于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吧……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交谈声，我不动声色朝门口看去。只听门锁打开的声音，卫兵让一个人走了进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显然是来送饭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想到又是难以下咽的食物，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殿中黑灯瞎火，连续两天送饭的人都是自备灯笼的，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吃完，再收拾了餐具带走，不给我留下任何可用的工具。不能不说，曹彰思虑周到，防备我逃走简直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内侍低着头走到近前，灯笼的光亮也让一直待在黑暗之中的我略感不适。我抬起手稍稍遮挡眼睛，耳听那名送饭的内侍手脚利落地放下灯笼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在我眼前，轻轻说了声：“夏侯大人请用。”

　　声音听在耳中略有几分熟悉。我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去看那名内侍的脸。他站在我面前几步的距离，虽然低着头，但我发现他也在偷眼看我。而我捕捉到的，竟是一张怎么看都觉得眼熟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眼熟。而他也偷偷地盯着我看，似乎是期待着我能想起什么来。我看了许久，脑中忽然一闪，顿时想了起来——这不是王忠吗！？我被曹丕关在宫中大牢时的那个“狱友”、自称从邺城就开始服侍曹丕一家、向我吐露了不少八卦的那个内侍王忠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啊、你……”

　　我刚吐出两个字，王忠赶忙偷着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声张。我赶紧闭嘴，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他朝着摆在地上的饭菜撇撇嘴，我会意，端起饭碗，假意大声抱怨饭菜难吃。他跪在我身前，一边服侍我吃饭，一边低声对我说道：“大人不要声张。老奴无意中得知大人被软禁宫中，设法来看看有什么能为大人做的。”

　　我满脑子都是问号，想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又是怎么混进来的。昨天来送饭的人明明不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从什么渠道获得消息的？消息可靠吗？

　　但眼下这些疑问都不重要。我赶紧问他：“你真愿意帮我？那你能出宫吗？”

　　他轻轻点头。我把声音压到极低，道：“你帮我去一趟平原王府，将我被关在这里的事告诉平原王，他自会安排！”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平原王？”

　　“尽管去。越快越好！”顿了一下，我又补充道，“小心些。”

　　他略略行礼：“老奴知道了。”

　　我点点头，不敢再多说话，三下五除二把难吃的饭菜塞进肚子里，让王忠收拾了餐具带走。不知是不是他暗中帮忙，我觉得今天的饭菜似乎没有昨天那么难吃，尽管只是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王忠有条不紊地收拾完，起身对我行了一礼，像来时一样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食盒走出殿外，与卫兵们交谈了几句，不紧不慢地离去，再没有与我有过交流。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殿门重新从外面上锁，内心却按捺不住地激动不已。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王忠呢！？

　　他离开大牢之后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来并不是被带去处死，反而是释放了吗？我看他活得好好的，不像是遭受了什么刑罚的样子，至少还能正常工作，脸上神情也很正常。同为狱友的那几天，他总是一副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不甘，我信以为真，因而在他被卫兵带走之后一直觉得他应该已经被秘密处死了。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还能再见到他！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的横空出现简直让我看到了救星！

　　他到底会不会帮我、有没有能力帮我，仍是令我忐忑的两个问题。因为有了希望，当晚显得更加难熬，我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反复设想王忠能不能顺利出宫，是不是能把我的消息带给曹叡。而曹叡会怎么反应？他能领会我希望他领会到的意思吗？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完全不知道。倘若连曹叡也失去了能够出入皇宫的特权，还有什么人能够帮我逃出去吗？

　　第二天白天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我反复安慰自己，王忠只不过是个内侍，要出宫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总要给他时间寻找机会。即便他顺利把消息带到平原王府，我也要给曹叡必要的时间。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我必须耐心。

　　但我的耐心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挑战。我对王忠这个人只有短暂的接触、浅显的认知，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曹彰的人？昨天晚上我被骤然遇到熟人的惊喜冲昏了头，再说又有一层“狱友”的关系，下意识就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冷静下来想想，这种信赖真的太危险了。倘若他是曹彰的支持者，那我不仅无法逃走，还会搭上曹叡！昨晚意外相见的短暂时间里，我根本考虑不到这么深的层面啊！

　　令我意外的是，到了傍晚，来给我送饭的人竟然还是王忠。

　　他像前一天一样，提着灯笼和食盒，与卫兵简单交谈后得以进入殿中，装模作样地服侍我用餐。我一见他的眼神就放心了一大半。他的眼神明显告诉我，我不需要担心他的立场和忠诚。他是来帮助我的。

　　我偷偷问他：“如何？”

　　他简单回答了一句：“大人放心。”

　　再没有更多交谈，我已心领神会。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终于稍稍放松，我风卷残云地将送来的饭菜一扫而空，还放肆地打了个饱嗝。王忠看着我，苍老的唇边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太好了！能联系上外面就好。接下来只要专心等待，等待曹叡准备妥当，自然会想方设法救我，这点自信我还有。但如果外面整个被曹彰摆平，我也无可奈何。毕竟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这四天里会发生什么，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王忠很快就走了，像前一天一样带走了餐具和油灯。黑灯瞎火的室内一片寂静，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变化。

　　这一等又是彻夜难眠。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我似乎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见到一只白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一直盘旋个不停，最后忽然间朝我俯冲过来，当胸穿过我的身体。我一惊，顿时醒了过来，随即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闷响。脑子还迷糊着想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就听锁住殿门的锁链被解开了，带着水汽的清冷空气从殿外一下子涌进来，驱散了萦绕在殿中的浑浊之气。我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人似乎提着一把剑站在打开的殿门外，一脚跨入室内，一脚还留在外面。

　　我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天还没亮，看不太清楚，但从身形来看就知道不是曹彰。对方显然也看到了我，突如其来地冲到我面前，伸开双臂便搂住我的脖子。

　　熟悉的香气、冰冷的面颊、带血的长剑、潮湿的晨雾，他带给我的是外面世界的新鲜和冰冷残酷的现实。他杀了那两个轮岗守在殿外的士兵，他来找我、来救我、来帮我了。

　　“叔权！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还能走吗？皇、皇叔怎能如、如此对你！”

　　我紧紧拥着他，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我几天来的焦虑、不安、愤恨、忐忑统统一扫而空。他和王忠，谁都没有辜负我！

　　“你来了，叡儿。这回再见你，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我拥着他的身体，叹息一般地说。他在我怀里抬起头来，柔美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憔悴。

　　“你吓死我了……”他哑着嗓子说，“真的吓死我了。咱们还是快走吧！趁现在还能离开皇宫，快走！

　　我对此毫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