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3、三十三、死棋（上）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雨声中醒过来的。披上衣服起床看看，外面雨势不大，但绵密紧凑，院子里地面上已经有积水，应该是下了有一阵了。这种秋雨一下起来，绵延一两天不停也是有可能的。我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如期前往太子府。不过转而一想，下雨天又不好出门，也不便练武，到曹叡那边去倒也正合适。一道聊聊天下下棋喝喝茶打发打发时间，最好不过。因而吃了午饭，见他没有派人来告诉我改期什么的，我便让杜三备车，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来到了太子府。

　　曹叡果然在后堂等我。见我来了，他从榻上起身迎接，笑道：“公子……好生守时。”

　　“雨天叨扰，大公子不嫌麻烦？”我笑着问。

　　曹叡一笑：“只、只怕公子不来呢！我已备、备好了茶水，公子快……里面请。”

　　相携入内，我俩分宾主坐定，婢女早已上前沏茶。雨天阴冷，再说已经十月，算是入冬了，我一路过来坐在车里不活动，只觉得手脚冰凉。一碗热茶下肚，顿时觉得好多了。尽管这茶的味道，可实在不怎么样。

　　其实不是茶叶的品质不好。怎么说也是太子府，断然不会有东西不好这种事发生。原因出在喝茶的手法上。这个时候的品茗文化远没有后世那么风雅讲究，喝茶也并非以沸水冲泡，而是用煮的。煮的也就算了，最过分的是他们还喜欢往茶水里放许多奇奇怪怪的香料、调料，导致成品的味道十分微妙。入乡随俗。我自己在家时还能试试按照自己的口味泡茶，到了别人家里，就只能跟着喝这种口感丰富的茶汤。

　　寒暄了几句，曹叡主动提及：“曹洇姑姑那边，我已、已派人去了。想必要、要不了多久，便会赶来。公、公子稍安勿躁。”

　　“实在过意不去。明明是我跟曹洇姑娘的私事，却要劳动公子出面。不巧又赶上天降秋雨，即便曹洇姑娘来了，恐怕也难免雨水泥泞……”

　　曹叡摆了摆手：“公子不要这般客、客气。姑姑的脾气，我也略知一、一二，她定然会来。来了，也定然会埋、埋怨我多管闲事。”

　　说罢掩嘴而笑。我也跟着苦笑。这个推测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的。曹洇本性是个好姑娘，偏偏却有股野蛮女友的气势，不知是不是继承了她父亲的威猛。而偏偏，我对这一类型的姑娘没辙，以前遇到都是绕着走的，哪想到这一次还真就绕不开了。

　　我跟曹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经书学问上的事。我并不懂这些，主要是曹叡在说、我在听。我趁机打听了一下他的读书进度，暗暗记在心里，打算回头也找来恶补一下。早知道有朝一日梦回三国、重生乱世，当年在学校里真应该多选几门古文和国学的选修课，好好学一下这方面的知识，现在也不至于跟个文盲一样。

　　我们聊了没多久，我估摸着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出头，太子府的管家来禀报，说征南将军的千金曹洇小姐前来拜见。我本能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挺直腰杆，咽了一口唾沫。曹叡让管家请曹小姐过来。片刻，曹洇爽朗的声音便冲破雨帘扑面而来，银铃般清脆。

　　“好你个叡儿！小小年纪鬼灵精怪，怎么也想做你姑姑跟夏侯叔叔的媒啦！？”

　　曹洇说话口无遮拦，直来直去。这种话换一个姑娘怕是扭扭捏捏说都说不出来，她直接当众大咧咧甩了出来。我顿时尴尬无比，一旁的婢女、仆役、管家、还有跟着我来的杜三，全都轻声低语在笑。曹叡掩口而笑，白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红色，煞是好看。

　　“姑姑来了，快请上座。”

　　曹洇今天穿的是比较正式的裙装，发髻也梳理得整齐端庄，颇有几分雍容的女性风韵，不像平常那么活泼。大概是因为要到太子府来，衣着打扮不能显得失礼。但这身衣服是给淑女穿的，并不方便活动。她步子走不快，索性提着裙摆一步跨进了屋内，气势十足地朝着我跟曹叡面前一站，玉手豪迈地一挥。

　　“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礼！我最爱的白环饼可曾备好？”

　　曹叡笑道：“姑姑……放心，知道姑姑喜欢，早已……教人备妥。”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便有一名婢女双手端这一盘点心送上来，搁在曹洇身旁的案桌上。另有婢女早为她倒了热茶。曹洇两眼放光，犹如饿虎扑食一般伸手抓了一块白环饼，放入口中咀嚼起来。须臾，露出心满意足的甜蜜笑容。

　　“果然是丕哥哥这儿的点心好吃！叡儿，你若有孝心，便该时时送些来孝敬姑姑才是！”

　　“姑姑若喜欢，侄儿……一定照办。”

　　“哈、开玩笑的！别当真、别当真！”曹洇笑眯眯地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夏侯哥哥你也尝尝！这白环饼酥脆香甜，好吃得很呢！”

　　我推辞道：“我不喜甜食。曹洇姑娘若喜欢，便多吃些。”

　　“哦？是么？不过你确实从小就不喜欢吃点心。想不到，口味还是没变的。”

　　她看着我笑，我也回以微笑，并不接话。曹叡吩咐管家和婢女都退下去，只剩下我们三人，就着茶香饼香，凭栏听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过有曹叡在，曹洇整个人的状态也不一样了。她好像特别喜欢在曹叡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本身年纪小，在曹家和夏侯家诸多同辈兄弟姐妹当中很难有机会当“姐姐”，干脆直接升级当“姑姑”。相对而言，就不太热衷于缠着我了。曹叡也很机灵，他知道曹洇喜欢逗自己，也就陪着这位年轻的姑姑玩，不生气、不计较，倒是难得。看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我倒有种旁观者的感觉，心中那个真正二十四岁的灵魂在默默叹息，感叹两个半大孩子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其实真正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人只有曹洇，曹叡表现出来的只是假象，可我还是觉得难能可贵。哪怕是暂时的也好，这孩子心事太重，能让他有一刻暂时放下那些心思也好。

　　“……夏侯哥哥你在干什么呀？你有听见我们说话吗？”

　　曹洇骤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我楞了一下神，急忙用笑容掩饰：“怎么？你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曹洇一撅嘴，不高兴地说：“你果然没在听！我刚才跟叡儿还在说你呢——你们两个，都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了，别整天窝在府里看书下棋！我爹可常说呢，别忘了曹家的天下是打下来的！”

　　“曹将军这话倒是不错。那你是想叫我们去做什么呢？”我笑着问曹洇。

　　“去打猎！”曹洇两眼放光，“咱们都去！叫上我哥，你们想再叫谁也都一起叫上，咱们一块去城外打猎，如何？”

　　“打猎？”我看了一眼屋外，“主意不错，可这天气……”

　　“天气总有放晴的时候嘛！不过若是雨后初晴，泥土松软湿滑，不利于马匹奔跑，须得等上几日。说好了届时同去，如何？”

　　我看看曹叡，见他似乎也很有兴趣的样子，便道：“好呀。这场雨也下得刚好，许久不曾打猎，我也要好好准备一番。”

　　“太好了！”曹洇兴奋地一拍桌子，“那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反悔！”

　　于是这天下午，让我头疼的婚事话题最终并未出现，却收到一个打猎的邀请。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我的骑术、箭术、搏击，经过锻炼之后水平如何，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实践中检验一下。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回来也好加强针对性练习。有鉴于此，我决定把陈庆也带上。至于打猎之前要准备些什么，回头我还得仔细问问夏侯霸和杜三。

　　从太子府回来，天色愈发阴沉，雨也下得更大了些。虽然时辰尚早，屋内已经暗到必须点起烛火才能看清东西了。我回到房间里换了衣服，休息一会，觉得有些累了。下午因为有曹洇在，我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因为不知道这个泼辣的姑娘又会突然说出什么古怪的点子来。现在回到自己家松懈下来，就觉得有点犯困。想着时辰还早，我便斜靠在卧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我睡得并不熟，时间也不长。因为没有盖被子，一阵冷风吹过，便也醒了过来。睁开眼时，只见屋内更加昏暗，桌子上点着的一盏油灯也已经昏昏欲睡，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灭。我心想杜三这家伙也真是乖巧，看我在睡觉，连灯都不进来拨了。

　　刚从榻上起身，我就吓了一跳。只见卧房与正堂相通之处，屏风后面赫然站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都看不真切。我从小睡中醒来正迷迷糊糊的，骤然间看见这么一个人影，顿时吓醒了，一下从榻上蹦起来，厉声喝问：“是谁在那里！？”

　　人影迟疑了一下，出声道：“下官乔安，来给公子送药，不想叨扰了公子休憩。”

　　我一听是乔安的声音，心里松了一口气，解除戒备状态，边迎出去边道：“原来是乔药丞，刚才冒犯了。药丞怎么亲自来了？送药这等事，交代婢女送来就好。”

　　说着，我已经走到人影近前，就着灯光看去，果然见到乔安一身藏青色的长袍，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碗，盛着一碗深色的液体，兀自冒着热气。我急忙接过托盘，随手放在了案几上。

　　“药先搁在这里吧，待稍微凉一凉再喝。”我说。

　　哪知乔安却道：“公子还是趁热喝了吧。今日这药，乃是下官按照公子的反馈，重新改换药方，小心熬制而成。方子换了之后药性合不合公子的体质，下官没什么把握，想请公子趁热喝下，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好立时告知。”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不免一阵犹豫。我昨天刚把有关乔安的事全部告诉夏侯霸，由他接手调查，因而昨晚和今天两次的药，我都照旧没喝。本想夏侯霸的调查不出三五天就能得出结论，我也好从此摆脱喝药的痛苦，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乔安却宣称按照我的要求换了药方，也实在是太凑巧了。

　　这药喝还是不喝，我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按照我的本意，绝对是不想喝的。不管他怎么换药方，其实都是徒劳，我根本没必要喝。但私下里向夏侯霸“举报”的事，多少让我有点心虚。从那天跟踪之后，我也是第一次和乔安面对面。看到他本人站在面前，尽心尽力劝我喝药的样子，想到私底下我却让自己的兄长偷偷调查他，而他当然也有可能是清白的，我心里难免有种出卖了熟人、打了小报告的负罪感。

　　“药丞既然这么说，那我便立刻喝下。”

　　我说着端起药碗，凑近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之所以没多喝，是因为怕烫。我是所谓的猫舌头，吃喝不了太烫的东西。喝了这一口之后还是觉得有点烫，我就想着先把碗放下来。哪知乔安却开口催促道：“公子喝得太少，须再多喝些。”

　　“哦……药太烫了，且待稍稍凉一些吧。”

　　“汤药不可久置，公子还是一鼓作气服下为好。”

　　我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他的态度表现得强硬而急切，就好像巴不得冲上来抓住我，强行将药灌进去一样。我心中狐疑，瞅着他反驳道：“这药，早一点喝、晚一点喝，也并无什么大碍吧？对了，我还忘了——这药平常不都是饭后服用么？怎么今日尚未吃饭……”

　　我话还没说完，乔安已经变了脸色。也就是在这时，我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来势汹汹，竟然让我一时顾不上把话说下去。那阵腹痛来得毫无征兆，却又疼痛异常。我额上顿时渗出汗来，手上的药碗再也拿不住，摔在地上碎成几大块，碗里的药汤溅了一地。

　　我双手按住腹部，深深地蹲在地上，拼尽全力想要对抗那股剧烈的疼痛感。眼前的影子晃了晃，我看到一双鞋子朝我走近几步，这才发现乔安在房间里走动，竟然是穿着鞋的。而我之前因为刚睡醒，室内又光线昏暗，竟然未曾发觉。

　　我惊愕地勉强抬起头，想要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突然腹痛是不是他动了手脚，声音挤出喉咙，却沙哑微弱。乔安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冷笑起来。

　　“夏侯三公子，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也有这般警觉，是在下小看了你！”

　　“你……你到底……”

　　我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沿着我的脸颊滑下来，我能感到自己脊背发凉，意识也逐渐开始涣散。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乔安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动作利落地抽刃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