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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三三六、困兽(下) ...

  •   曹彰的目光闪烁,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我的质询。我立刻明白他在说谎!不管曹丕是死是活,都轮不到曹彰和卞太后来主持大局。即便他真的已经死了,也一定会在临死前指定皇位继承人和不止一位的辅政大臣。他绝不会把自己死后的最高权力交到母亲和胞弟手上!

      而曹彰在这件事上,显然是底气不足的。

      我趁热打铁,逼问道:“王爷屡次三番,总说要早立新君、恢复朝堂秩序。可是在去年重阳节册立皇后之前,陛下已经颁下圣旨,明令我朝严禁太后干政。盖因前朝太后干政、外戚专权,屡屡祸乱朝堂,动摇国本,陛下为了杜绝外戚、女主、阉人之祸,可谓煞费苦心。因而无论陛下在何种情况下突然崩逝,都不可能留下遗诏要太后扶持新君!何况王爷你的身份,更不可能在陛下身后入主京城,参与朝政!恐怕连王爷这次是如何离开封国进京,都很值得商榷吧?”

      曹彰的脸色随着我的话一句句说出来,也跟着变得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变得非常阴沉,紧绷着嘴唇明显露出生气的意思,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用堪称恐怖的眼神盯着我。我也不在乎他怎么看我。话既然说出来,脸皮已经撕破,就看他要怎么处理我了。

      “啪”地一声,他把手里的酒爵拍在地板上,沉声道:“这么说,你不打算与本王和太后一道,匡扶天下?”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下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敢用自己和夏侯家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跟着王爷豪赌一场!”

      “你说本王在赌?”

      “王爷难道不是么?”我叹道,“下官虽然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但对于王爷的目的,不免能够猜到几分。先前独自在这偏殿之中,无所事事,怎么想也觉得想不通,王爷为何要如此行事?此事胜算如此之低,王爷当真以为可以成事?”

      他冷不丁回了我一句:“你怎知此事胜算高低?”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王爷此事成功与否,无非是仰赖手中一纸作假的文书。一旦宛城与洛阳之间恢复联络,陛下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王爷这等欺上瞒下的伎俩能撑到几时?在这短短数日之内,王爷即便手段高明,能够颠覆京城,一旦陛下诏书发来,还不是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王爷难道觉得自己会有什么胜算不成?”

      他冷冷一笑,竟然不慌不忙,道:“想不到你如此笃定皇兄仍在人世,实在是忠心可嘉。本王同样想不明白,你这般坚定从何而来。你莫非真要打算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个自然!如此大事,怎能轻信谣言?”

      曹彰缓缓站起身来,顿时比坐在地上的我高出一大截。我仰望着他,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冷漠的眼神毫无感情,冷冷地说:“那你就等着为先帝殉死吧!”

      说完,他也不在意我的反应,一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双手推开殿门。我愕然呆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走出殿外,吩咐等在外面的内侍进来收拾东西。我一下子爆发出来,猛然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迈步冲了过去。

      殿内被我带起一股劲风,扑向背对着我的曹彰。卫兵当中有人看到了我的动作,但只来得及喊一声“王爷小心!”我其实并没有存着偷袭曹彰的念头,只是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之间觉得这可能是问出实情的最后机会,因而在脑子作出决定之前,身体顺从直觉做出了反应。
      曹彰显然没有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到。在我冲到他身后出手抓他肩膀的同时,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回身,准确无误地钳住我的手腕。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扭曲了表情。曹彰的大手犹如铁钩一般坚硬有力。我自忖力量不弱,但在他面前还是犹如被老鹰擒拿的小鸡,毫无反抗与还手的余地。

      我不想轻易示弱,咬着牙与曹彰的力量抗衡,同时另一只手伸出去,想趁他不备抽走他挂在腰间的剑。哪知他的眼睛虽然盯着我的手,丝毫没有忽略我的小动作。他没有理会我图谋不轨的另一只手,只是抓着我的手腕继续用力,同时扳过我的肩膀,双手一扭,直接将我掼在地上,发出结结实实一声闷响,我感觉地板都要被我砸出一个窟窿来了。

      曹彰这一下既是反击,可能也是有意想给我个教训,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我被狠狠摔在地上,后背砸在地板上,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得挪了位置一样,又疼又蒙,一时间竟然挣扎不起来。我从未想过曹彰的力量竟然超过我这么多!老实说来了这里这几年,靠着原本那个夏侯称从小练就的功底,加上我自己努力不懈的练习,我对自己的武艺也算有点自信,实践也证明确实还可以。万万没有想到,曹彰竟然如此强悍!

      “哼!你现在不过如此了么,夏侯称?竟不如当年你十三岁时的勇猛!”

      曹彰的声音犹如一盆冰水,居高临下地浇在我身上。他没有用字来称呼我,若是连名带姓地叫了我的全名。他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我用手肘支起身体,仰视曹彰,苦笑出声:“王爷真是好身手啊,夏侯称自叹弗如!”

      他冷哼一声,再度转身想走,我忙叫住他:“等等!下官并非不自量力想要偷袭王爷,实在有句话想问个清楚!”

      他停住脚步,侧身对着我,冷然道:“还有什么要问?”

      我看着他的侧脸。油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半边脸上,让他的身影介于殿外完全的黑暗与殿内微弱的光亮之间,阴晴不定,却又无比决绝。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不需要问了。我懂了。

      我很突兀地笑了,曹彰的表情微微动容,显然是觉得我笑得古怪。

      “下官忽然想通了,所以不想问了。”

      他哼了一声。我紧接着又道:“不过下官还是想知道,王爷不杀我么?”

      “谁说本王不想杀你?”曹彰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被他噎了一下。我当然不是想找死,但我确实看他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他瞥了我一眼。

      “尘埃落定之前,你先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要妄想做困兽之斗!待本王事成之后,再决定该怎么处置你吧!”

      这一次他不再停留,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内侍和卫兵也跟着手脚利落地忙活起来,收走了所有的餐具和剩下的饭菜,连殿内的照明也全部灭掉,不知是不是怕我放火。殿内收拾干净之后,两个卫兵还拿出一副枷锁,锁住了我的双脚。我就这样被锁在这间偏殿,成了曹彰秘密关押的囚徒。

      重归寂静之后,夜深人静的皇宫偏殿安静得可怕。我被曹彰摔在地上那一下摔得七荤八素,胃里刚刚吃下去的东西翻涌了好一阵,我竭力克服才避免呕吐。吐出来不仅浪费粮食,我也不想跟自己的呕吐物相伴。背上隐隐作疼,我靠坐在黑暗中,轻轻扯动脚上的枷锁,不免苦笑。

      困兽之斗?戴上这个枷锁,连困兽之斗也做不了吧?曹彰叫我别做困兽之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戴着大魏亲王这个镣铐,在做一番殊死的困兽之斗呢?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曹彰到底为什么要假传圣旨,谎称曹丕已经驾崩于宛城,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曹丕可能真的已经死了。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巨大的转弯,曹丕死于黄初四年五月,比原本历史上的记录提早了两年。不管原因是不是真的因为瘟疫,至少曹丕若是不死,曹彰的谎言撑不起他的计划。

      恐怕身在任城的曹彰,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在曹丕驾崩的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立刻设法摆脱曹丕安排的监国,赶到京城洛阳觐见自己的生母卞太后。他们母子二人决定利用曹丕突然驾崩的机会,扶立一个年轻的皇子登上帝位,从而一举摆脱在曹丕时代被排挤、监视、软禁的憋屈局面,重新以皇亲的身份站在权力的舞台上。这对于曹彰来说,未尝不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他想扶立的人,现在也很明显,选的是京兆王曹礼。曹礼的母亲是徐夫人,因为有京兆王和临汾公主这一双颇受曹丕喜爱的儿女,在后宫地位仅次于郭皇后。但她出身很普通,自己本身和娘家人都没有什么势力。曹彰选择曹礼和徐夫人母子,而不选更为年长的曹叡和更难对付的郭皇后,我觉得可以理解。当然前提是他的计划要能顺利实施,曹礼真的能够登上帝位才行。

      这就是曹彰想要拉拢我的原因。我是曹丕生前最后一个接到他的直接命令返回京城的人。倘若能将我拉拢过去,我宣布曹丕生前有意让京兆王继位,所以才特意让我这个五品给事中、六品将兵都尉、此次南征全权负责禁军卫戍的人亲自送他回来,曹礼的继位就显得更为郑重了。对曹彰来说,这是一个最为理想的效果,但却不是必不可少的。有我的证言和支持当然更好,没有也无伤大雅,所以在我拒绝之后,他就决定将我关押在皇宫里,不让我出去捣乱,也避免其他人和我接触。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铲除后患,却说要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也不太明白。

      想通了这一点,我内心再度变得忐忑不安。历史的变动过于剧烈,也过于突然,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要是曹礼在曹彰和卞太后的支持下登基称帝,那么曹魏的第二代君主会换人吗?曹叡呢?他会怎么样?历史上难道就没有魏明帝了?曹礼登基、曹彰辅政,朝臣会顺利支持吗?会不会有人提出反对和质疑?把皇后名下的皇长子晾在一边,扶立侧室所生的次子,这种有违礼制的安排,朝廷中的名士们会一言不发地接受吗?曹彰是不是已经有了预案才会这么做?他为这件事的准备到底进行了多久,我简直不敢细想。

      曹叡……

      紧紧握住镣铐的铁链,我内心五味杂陈。本来想着曹丕肯定不会死的,历史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我才会出主意让他远离曹彰的计划,避免被卷进去,稀里糊涂地犯下错误。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有点多余,曹彰并未选择曹叡。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刚才跟他谈谈条件,帮着他一块扶立曹叡呢!当了皇帝才能保全曹叡的性命,也才能保全我自己。若曹彰计划成功,以后他即便想放过曹叡,曹礼都不一定同意!别看那孩子现在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成为唯我独尊的帝王之后,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曹叡的存在对他而言,将是最大的威胁,没有之一。

      想到这一点,我终究还是有些后悔。曹彰说我对曹丕一片忠心,其实并没有。我从前或许对曹丕满怀敬爱、心存感激,但自从赐婚事件之后我算是彻底明白,我跟曹丕终究是君臣、不是朋友,更不可能站在对等的立场上。我把现代人的上下级观念擅自加到他身上了,这是我的错。他对我的喜爱也并非稳固不变。现在要说我能有多少忠诚之心,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所挂念的,终究只有曹叡一个。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逃离这里,逃出皇宫,回到夏侯家,或者去找曹叡。不管曹丕是死是活,我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有法可想。困在皇宫里戴着沉重的枷锁,我一步都走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到,真正成了一只困兽!

      困兽两个字掠过脑海,我再次想起了曹彰离去时的身影。他的力气可真大,我跟他之间的差距,虽不至于说是高山仰止,至少也是望尘莫及。有这么杰出的武学才能,想必他一定很不甘心被牢牢禁锢在封国狭小的府邸当中,一步都不能离开宅院,更遑论纵马疆场、为国效力。他才是那只困兽,被自己的亲兄弟锁住了羽翼,禁锢了四肢,封死了獠牙,只能不甘而愤怒地屈就于无形的牢笼。他是如此,他们的另一个兄弟曹植,不也是如此吗?我深切地同情曹植。面对与他同样处境,武人之血更为滚烫的曹彰,我的心底何尝没有同情?

      倘若曹彰赢得了这场阴谋,曹魏的历史会不会就此改写?我忽然有些好奇了。同样令我好奇的是,对于兄长的计划,曹植会知道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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