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35、三三三、轰然倒塌

　　与司马懿分别之后，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听从他的劝导，暂时先不去见曹叡。在皇宫里听到的消息令我过于震惊，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内心十分混乱。总觉得一股不祥的气息流动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以至于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竟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该去相信什么，该去跟谁商量这件事。

　　曹丕，他真的死了吗？死在宛城了？死在我离开之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里？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当然不是说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世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世事难料，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暴病猝死也算是意外的一种，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问题在于曹丕如果真的死了，死在黄初四年、公元223年的夏天，未免太早了点。何况他死在宛城，太子未立，曹叡又不在他身边，很难确保是否能够顺利即位。万一曹丕死了，曹叡却没能当上皇帝，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天知道下一个魏国皇帝会是谁！会如何处置曹丕的儿子们，特别是长子曹叡！看看后世赵匡胤的儿子们，我不能不担心。

　　但如果曹丕没死呢？

　　从内心深处来说，我并不相信曹丕已经驾崩于宛城。司马懿也不相信。但我看不出陈群的态度。郭皇后看起来半信半疑，卞太后的态度却明显倾向于接受了这个消息。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会有如此微妙的区别？一般来说，这种事关王朝命运的大消息，不太可能会出错，但我和司马懿却都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说明这个消息的传递并不符合通常的规程。确实，如果曹丕真的驾崩了，应该由前线级别最高的将领、征东大将军曹休亲自上奏，再怎么赶不及，许仪一个小小的裨将军也不应该越庖代俎。何况如此重大的消息，曹休哪怕仗都不打了也不应该耽搁，怎么会有“赶不及”一说？

　　然而假传消息说皇帝驾崩，绝对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更不是小小一个裨将军能够做得出来的。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稍微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阴谋的味道浓得呛鼻，即便是我也能捕捉到空气中不详的气息。

　　我心不在焉，快马回到夏侯府，本来想直接跟夏侯霸商议，但夏侯霸尚未回来。昨晚我们说好的，他今天会去打听一下任城王曹彰忽然进京的事到底有没有相关人员知道，我猜想他打听清楚可能直接去找司马懿了。司马懿是曹丕委任的洛阳留守，如果曹彰入京确实事出无因，夏侯霸有义务汇报给司马懿。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在家里坐等，便匆匆换了衣服，穿了一身低调朴素的布衣，对杜三和钱五交代一声，独自来到秦朗府上。

　　秦朗正在家里闲着，叫了非常喜爱的一个侍妾陪他弹琴喝酒，看到我来更是兴奋。我一看他那悠哉滋润的样子就知道他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忍不住叹气。

　　“真亏了你还有心情在家喝酒作乐……”

　　“怎么了，叔权？你这么说，是出什么事了吗？再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没听说陛下御驾班师呀！”

　　我护送皇子和公主回京这件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一种秘密行动，除了极少数相关知情者，真实情况并不公开。一来是为了确保两位当事人的安全，二来前线的仗毕竟还在继续打，过于高调地宣扬皇子和公主提前返京，有可能会影响士气。因而秦朗并不知道我护送曹礼和曹馥回来的事。我昨天刚刚入城，他还没有这么快获知消息。

　　“我奉陛下的旨意回京一趟，昨天下午才刚入城呢！”

　　秦朗从小在曹操身边长大，对军国大事的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一听我这话，当即让侍妾和婢女们都下去了，亲自为我倒酒：“来来来，坐下慢慢说。先喝杯酒润润喉。你来找我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我也不跟他客气，接过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这倒没有。本来我最迟后天就该出发赶回陛下身边，也不该前来见你。可现在情势有变，我后天不一定走得了，这才过来的。”

　　“哦。到底是什么事？我看你脸色可有些不对啊！”

　　我叹口气摇摇头。要怎么说呢？事情不仅关系重大，又都是猜测，要我怎么跟秦朗说才好？他会相信我的猜测吗？就算他相信，这件事告诉他、跟他商量，到底合适吗？

　　“元明兄，我来找你，暂时不是为了跟你商量事情，而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秦朗正色道：“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请你现在即刻派遣心腹之人，去平原王府上，以你的名义请平原王马上过来。”

　　“啊？”秦朗大惑不解，“你的意思是说，叫我帮你把平原王请过来？你想见他为什么不自己去王府，或者请他到你夏侯府去？”

　　“正是因为不能那么做，才会请你帮忙嘛！”我哭笑不得，“元明兄，你若是相信我，就先不要问了。我请你这么帮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眼下不便解释。”

　　秦朗一拍大腿，笑道：“好、好、好！我晓得了！你该不是又惹着平原王生了气，他不肯见你，才想出这么一招来吧？真有你的！”

　　我讪笑。他能自己想出这么个解释来也不算坏事，我立刻顺着台阶下来：“既然瞒不过，元明兄这个忙是帮还是不帮？”

　　“帮！这还能不帮么？”他笑着起身，“你坐着稍等等，我马上叫人去办。”

　　“多谢元明兄！记得不要跟办事的人说是我请王爷来的。”

　　“晓得！晓得！你放心吧！”

　　秦朗大咧咧地走出去叫人了。我松一口气，自斟自饮了一杯。我也是临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主要是想跟曹叡见上一面。但在目前这个微妙而敏感的时刻，司马懿已经明确叫我不要跟宗室亲王见面，无论我去平原王府还是请曹叡来夏侯府都不合适。无奈之下，也只好借秦朗家的地方，稍稍掩人耳目。

　　秦朗的动作确实很快。不到半个时辰，管家就来通报说平原王到了，秦朗赶紧出去迎接。片刻之后，曹叡的声音跟着秦朗一块传了过来。

　　“元明，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呵，王爷自己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秦朗说着，曹叡一只脚已经迈进屋内，抬眼看到了我，顿时满脸惊讶：“叔、叔权！？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早迎上前去，看着几个月没见过的熟悉面容，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和想要拥他入怀的冲动，躬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平原王。”

　　他“嗯”了一声，扭头看向秦朗：“这么说，元明叫我过来，其实是叔权的主意？”

　　秦朗也躬身行礼，语带无奈道：“下官也不明白叔权为何要弄得如此神秘。朋友一场，他请我帮这个忙，下官也不好不帮。王爷见谅！”

　　曹叡柔美一笑：“罢了。既然如此，元明好人做到底，让本王与叔权单独谈谈吧。”

　　秦朗闻言抬头，看了曹叡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回答：“下官自当遵命，不多打扰。下官告退。”

　　曹叡不置可否，秦朗转身离开，贴心地亲手从外面把门关上，还遣散了屋外所有的仆人、婢女，真正把我跟曹叡两人单独留在屋内。我看着他不用吩咐就积极主动的全套动作，以及最后关门时贱兮兮的表情，在心里暗暗叹气。不用问，知道秘密的人肯定又多了一个。

　　等到屋外寂静无声，我将视线重新移回曹叡身上，发现他也正在注视着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我微笑起来，心中沉重的郁结仿佛轻轻化开稍许，捏了捏他的脸颊。

　　“看什么呢？”

　　“看你啊！”他毫不避讳地轻声说着，握住了我的手，“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看够了元明，才会想起我！”

　　我顺势刮了下他的鼻尖：“说什么呢！谁要看元明！我只是在想，那家伙笑得如此奸诈，定然是猜到了你我的关系，不免有些郁闷。”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真被他知道了，也不要紧。反正我、我觉得他早已有所察觉，只是不曾说破罢了。”

　　我心里当然明白，秦朗即便知道了，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跟不可能灭口。只是想到我跟曹叡的关系已经越来越不是秘密，内心还是不免忐忑。

　　不过眼下还有更加需要我们担心的问题。

　　我拉着曹叡坐下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内四周，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和你见面吧？”

　　他凝视着我，反问道：“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莫非前线出了什么事？”

　　“可以说是出了事，也可以说是没什么事。本来我不该告诉你，我这次回来是奉你父皇的旨意，护送京兆王和临汾公主先行回京，本该后天动身返回。”

　　我简单把护送曹礼和曹馥回京的缘由解释了一下。曹叡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先前说，本该后天返程，莫非有了什么变化？”

　　“对。而且这个变化，本来我更不应该告诉你。”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在到元明这里来之前，我和尚书令陈群、侍中司马懿一起，被太后和皇后召入宫中。两宫告诉我们，昨日凌晨从宛城传来一封加急文书，说陛下在宛城染上疫病，已经驾崩了！”

　　曹叡惊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我急忙按住他：“不要声张，冷静点，消息不一定是真的！”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的难以置信。我等他稍微冷静下来才放开手，他立刻抓住我的衣袖问道：“你、你所言何意？如此重大之事，莫、莫非还能有假？”

　　我摇头：“此事极为诡异，不仅是我，连侍中司马懿也觉得难以相信。”

　　随后我将几个疑点逐一向他阐明，并特别强调了曹彰的突然出现。我并不十分确定曹彰的出现是否一定与曹丕驾崩的消息有关联，只是一种直觉。我也向曹叡反复强调这些怀疑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他听完之后似乎整个人都混乱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父皇现在，到底是……”

　　“这一点至为关键，但眼下尚且无法确定。照理说，尚书令应当会派人前去核实，但无论信使如何快马加急，一来一回总要十天以上。我看两宫和两位大人的意思，都是说在此期间，秘而不宣，京城朝堂，一切照旧。等核实了消息，再行应对不迟。”

　　“秘而不宣……确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嗯。所以我本不该把此事告诉你。但我想，与这件事关系最为重大的人，莫过于你。我必须要你心里有个准备，同时也要与你商量好对策。”

　　他似乎吃了一惊，慢慢抬头凝视着我，轻声道：“因为我……是皇长子？”

　　我用力点头：“虽然你是皇长子，又认在郭皇后膝下，但终究不是太子。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按理说应该由你这个嫡长子承继大统，但要是有人不同意呢？如果有人非要说，陛下在临终时指定了继位人选，但并不是长子的你呢？”

　　“怎会有人敢如此大胆？”

　　我苦笑一声：“怎么不会？天下至尊、独一无二的权力，谁不想要？”

　　他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不太相信。讽刺的是，日后他临终之时，不也被人连哄带骗，更改了辅政大臣的人选，让大权落在了老狐狸司马懿和草包曹爽的手里？

　　我提醒他：“别说篡改临终遗言，你忘了前朝王莽、董卓肆意废立之事么？”

　　“可那不一样……”

　　我坚定地打断他：“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朝眼下虽然没有王莽、董卓之类一手遮天的人物，但太子未立，终究给人可乘之机。”

　　“那我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要叮嘱你的。”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记住，在确认陛下的灵柩之前，即便是郭皇后想扶立你，你也要坚辞不就！”

　　他显然十分意外：“为何？”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陛下就这么驾崩了！”我咬牙，“我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像是有人在策划阴谋。若是陛下平安无事，你贸贸然登上帝位，以陛下的脾性，你以后还能有出头之日吗？因而不见棺材，绝不能落泪！”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这种可能性确实不是不存在，那样的话，我们恐怕更要做好准备，面对一种极为复杂的局面了！”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放。我心里也非常忐忑。我的判断到底对不对，确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在这种时候若是赌错了，可能我们的未来就完了。但我还是认为，曹丕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历史也不会在这里发生如此重大的急转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响起了敲门的声音。秦朗在门外大声道：“王爷！王爷！秦朗有事禀报！”

　　我和曹叡对视一眼，赶忙起身。曹叡打开门，我站在门的内侧。门外，秦朗一脸焦急。

　　“怎么了？有什么事？”曹叡白着脸，颤声问。那一刻，我也以为是曹丕驾崩的消息被证实，紧张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秦朗缓过一口气，道：“启禀王爷，方才大将军家的仆人来通报，大将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