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29、三二七、无聊的南征

　　第二天早上起来，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停了，天上的云层也逐渐散开。我起床之后面对钱五便显得若无其事，他在别扭了一阵之后恢复正常。等我去见曹丕的时候，他同样表现得若无其事。昨夜发生的种种，仿佛一场随雨而至的迷乱梦境，雨过之后云开雾散，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恪守着“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心照不宣。

　　这天中午，曹休、徐晃、文聘等一大批前线将领赶到宛城。可以说除了坚守江陵的夏侯尚之外，十多个前线高级武将都到齐了。他们既是来觐见曹丕，也是来向他汇报军务、商议军机。我当然也列席，见到了不少赫赫有名的将领，诸如曹休、徐晃等人，都是耳熟能详的三国名将。我跟文聘已经很熟，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淮南地区驻守的，这次因为江陵战时临时调动，才能在宛城与他们相见。淮南前线原本还有一员名将，就是曾经威震逍遥津的张辽张文远，遗憾的是他在去年十一月已经病逝军中，我终究无缘与这位三国名将见上一面。

　　军事会议足足开了两个时辰。除去相见的繁文缛节，需要汇报和讨论的军情确实也很多。各个将领都把自己部队的情况详细报告了一遍，包括兵员情况、粮草辎重、驻防位置、吴军情况等各个方面。关于战况方面的消息，有些之前已经奏报过了，还是在会议上重新整合了一遍，对应地图详细进行讨论。曹丕做了一些部署，但整体上还是延续之前的安排，并没有做出太大调整。将领们留在宛城与曹丕一道吃了一顿饭，赶在天黑之前各自返回军中。

　　经过这次军事会议，我真正发现，实际上这次的江陵之战，根本用不着曹丕御驾亲征。城内夏侯尚的兵力有五千人左右，他分兵一千水军驻扎在百里洲。以陆逊为大都督的吴军有大约四万五千人，其中一半都是水军，分水陆包围了江陵城。但因为曹休、徐晃等人率军前来支援，与吴军在城外形成了隔江对峙的局面。曹休、徐晃带来的援军有大约不到两万人，由文聘率领的四千江夏水军分兵两千人协防百里洲，总计增援兵力大约两万五千人。而率领着两千人登上百里洲的，正是我的弟弟夏侯威。从兵力对比上来说，吴军的人数虽然略多于我们，但这些兵力并不足以攻破江陵坚固的城防。加上城外两万多人的援军，再加上曹丕带来驻扎在宛城的后援兵力，吴军的兵力优势更是大大下降。从军事力量的对比来看，吴军夺回江陵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即便对手是著名的智将陆逊。

　　我觉得曹丕这次亲征，可能正如他宣称的那样，是来“督战”，而不是来“参战”的。倘若真的有临战危险，应该也不会大大咧咧地带着两个孩子在身边。老实说，这种情况未免让我有些失望。毕竟出征在外，谁不摩拳擦掌准备立功呢？

　　比我更失望的应该是曹爽。这次南征，他是先锋，本该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但我们都没想到御驾亲征“督战”，与我们原本的理解根本不一样。会议期间我好几次瞄到他的表情，看起来都难掩失落。看来他虽然出征前跟我说过“绝不会输”的豪言壮语，自己也觉得大概很难实现了。而对我来说，只要整个南征过程中的安全不出问题，就算是我的功劳。

　　饭后，我抢在诸将离开之前，拉着江夏太守文聘问了问夏侯威的情况。文聘告诉我，之所以这次让夏侯威独挡一面领军，确实是他这两年在江夏的表现相当出色，想给他在实战中锻炼的机会。我再三向文聘道谢，感谢他对夏侯威的教导和提拔，送走了他。

　　我其实特别想跟夏侯威见上一面。上次南征的时候，我到了前线，他被留在后方。而这次他上了战场，我却被留在第二梯队。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真叫人无可奈何。

　　在宛城的日子过得很慢，因为没有什么重大变化发生，生活是非常规律的。我每天早上寅时中便早早起床，巡视一下内外的值守情况，待曹丕起床后到他面前询问有什么差遣和命令，如果有的话就去办理，没有就回去处理屯骑营的相关军务。日常军务通常在上午处理完毕，下午要是没什么事，就要陪曹礼和曹馥这对兄妹。曹丕默默地把带孩子的任务也交给我了，他们两个也确实喜欢跟我在一起，不是要我带他们出城去玩，就是陪他们在城内下棋或者练武。所以我心里总是特别盼望下午能有什么事，躲开带孩子的艰巨任务。我也不是讨厌他们兄妹，只是这样陪着他们玩实在太没有身在前线的紧迫感。

　　到了晚饭时间通常就可以解脱了。傍晚这段时间又是军务的小高峰，因为一天结束、夜幕降临，各项安全工作是重中之重，我和宛城守将许仪责无旁贷。到晚上戌时左右，我再去向曹丕汇报一下，要是没什么事，这一天顺利结束，我就能回房去洗洗睡了。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这节奏一点都不像置身前线。除了条件简陋了些，跟在洛阳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我也不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这样过日子很无聊，还是别人也觉得无聊只是不说。我又不能随便去跟别人说我觉得这样真无聊，只能憋在心里。直到这天，曹爽破天荒地在晚上来找我。我刚从曹丕那边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叔权，还没睡吧？”

　　“没呢……昭伯怎么来了？”

　　我边问边纳闷地看着曹爽。出征三个月来，我们两人的相处还算顺畅，至少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麻烦。说起来因为职责不同，我跟他的日常接触也算不上频繁。他这个先锋入驻宛城之后基本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比我清闲得多。但我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来找我。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呵，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无聊，想来找你喝一杯。原本我下午就来过，你的贴身亲兵说你陪着临汾公主出去了，我只好现在过来。”

　　我“哦”了一声道：“下午临汾公主想出城去玩，我就带人护送她出去了一下，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不到，想不到就错过了，让你晚上还要再跑一趟。来，屋里坐吧。”

　　我把曹爽让进屋里，他客套了两句，拿出一直拎在手上的酒坛。我接过来放在桌上，笑道：“昭伯哪里弄来这个东西？这可是军中禁物啊！不怕被陛下知道，责罚你我？”

　　他咧着大嘴笑道：“夜深人静，你知我知。”

　　“嗯，好一个夜深人静。那咱们还是赶紧消灭证据！刚好今夜月色不错。”

　　“可不，正好与你对饮！”

　　我笑了两声，喊来钱五，叫他去拿两个碗、张罗点小菜来喝酒。不一会钱五便把东西送上来，我叫他先下去，破天荒地跟曹爽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地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拘谨的气氛慢慢打开，我再次询问曹爽到底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他找我一定有事。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缓和到可以在晴朗的月夜一块喝一杯的程度。

　　“其实我来找你也没什么事。”曹爽用了一句典型的客套句型，“也就是想问问你，陛下对于此战，到底如何计划？你整日在御前走动，又跟京兆王和临汾公主关系不错，我想你总归有些消息吧？”

　　我轻轻笑了笑：“哪有。我也不过是听候陛下差遣，尽心保护陛下和王爷、公主的安全，怎么敢随意探问军机？昭伯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话不是这么说。来，再喝一杯！曹爽敬你！”

　　他殷切地为我倒酒，我也不能拒绝，顺势又喝了一碗。我暗中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沮丧中带着点焦灼。大概他也和我一样，没有料到这次跟随御驾的南征会如此平淡吧。难得我对他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道：“我先前去见陛下，倒是听说，晚上刚刚从江陵传来加急情报，听闻我军打退了吴军的一次偷袭，从黎明战至日中，百里洲和江北大营双双挡住吴军猛攻，杀敌数千，俘虏亦在千人以上。陛下十分高兴，说是明日会大大庆祝一番，也会派人去前线慰劳呢！”

　　曹爽精神一振：“哦！是真的吗？”

　　“军务之事，怎敢乱说？陛下圣心大悦，我才敢跟你透露一二。”

　　他忙不迭点头，摩拳擦掌地说：“那我明日若是向陛下请战，你说陛下会应允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昭伯，你可是陛下御驾的先登。若中军不动，你一个先登，要如何去请战啊？宛城距离江陵，足有四百多里呢！”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照你这么说，陛下的意思，当真就是要待在宛城？”

　　我略一迟疑，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已停留一月有余，身边还有京兆王和临汾公主。你认为陛下会带着两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亲身涉险吗？”

　　“咳！真叫人丧气！本以为这次南征获得先登之位，是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呢！果然还是你运气好，赶上了上一次的南征！”

　　我微微一笑不说话。曹爽终究还是觉得我是因为运气好，才在上一次南征当中立了功劳吧？他怎么会知道，火烧连营原本应该是陆逊名留青史的战绩，而江陵如果没有我提早了几百年搞出来的炸药帮忙，本该仍在东吴手中？再说我如此辉煌的战功，不也因为一桩莫名其妙的赐婚事件化为乌有，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么？

　　“昭伯别急。军务之事，陛下自有安排，你我急不得。即便这次没能立功，下次总有机会。若是贸然请战，逆了陛下的心意，只怕也不太好吧。”

　　他粗粗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也有理！只是天气越来越热，士卒都很焦躁。军中多有染病者，战马也都没精打采，看着让人心烦！”

　　我拿起酒坛为他倒酒，劝慰道：“既然心烦，就多喝几杯，舒缓一下心情。”

　　“对了，叔权，今天从洛阳来了送家信的使者，你家里可有什么消息吗？”

　　我笑了笑：“似乎没有。上一次接到二哥的家信之后，我一时忙碌，还没来得及写回信呢。怎么，昭伯有什么好消息么？”

　　他摇头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弟弟在信中所说，大将军，怕是不行了。”

　　我心里抖了一下。曹仁的病情又加重了吗？

　　“这还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二月出征的时候，虽说大将军抱病在身，但看他气色不错，加上亲自送大军出城，本以为会有好转……”

　　曹爽摇了摇头，叹气道：“终究是不行吧。不知道咱们班师回朝的时候，还能不能赶得及见上大将军一面。”

　　我心情黯然，悠悠叹息。曹爽忽然又说了句：“大将军若是走了，娉婷该多伤心啊！”

　　这下我更加没话说了。曹洇对我和曹爽来说，就像是一个禁忌。我知道他没有忘记曹洇，反倒是我心里对曹洇的愧疚，不知不觉已经淡化了。

　　我刻意没有接曹爽的话头，他叹息了一阵，也没再接着说下去。或许我们都不想因为这个话题再一次拔剑相向。

　　不管怎么说，看来大家都觉得这次南征确实平淡到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