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27、三二五、迷心（上）

　　墨云的四只马蹄踏进宛城城门的时候，刚好是四月初四。天气不好，下着小雨，一片湿漉漉的潮气氤氲在空气之中，有些气闷。我率领屯骑营前后左右地护卫着曹丕的御驾进城，在驻守宛城的裨将军许仪的接驾之下安顿下来，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才算彻底放下。

　　宛城可以算是魏国在荆楚地区的大本营，一般都督荆州军事的主将都会驻屯宛城。许仪是武卫将军许褚的儿子，本来并不是荆州方面的主帅。他会成为现在的宛城守将，是因为随着江陵战事再起，原本驻屯宛城的徐晃率军向前推进。宛城作为后方基地，便交给了身为裨将军的许仪。

　　许仪早已得到曹丕抵达的具体时间，一切接驾准备已经就绪。虽然天公不作美让大家都显得有点狼狈，该准备的丝毫没有减省。许仪以下，宛城军中校尉以上的武官都列队见驾，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当中，曹丕带着一子一女以及全部的侍从，入住宛城最好的宅邸——这里已经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做好了迎接御驾下榻的准备。

　　带着人里里外外确认了安全，我才来到正厅参加晚宴。曹丕的吩咐是“战事期间，御驾亲征乃为鼓舞士气，震慑贼寇，一切起居饮食，皆宜俭朴。”因而晚餐并不丰盛，在菜肴口味精美的同时，控制了菜品的种类，曹丕觉得很满意。只有临汾公主曹馥因为年纪小，抱怨有的菜不好吃，被曹丕小小地呵斥了，显得有点不太开心。简单的晚宴也没有准备酒，原则上在战事期间，军中是禁止饮酒的，曹丕便表示自己要以身作则。许仪在吃饭的时候简单向曹丕介绍了一下宛城的情况，曹丕也没有深入询问，吃过饭后很快便回房休息了。

　　但曹丕休息，不等于我可以休息。我跟许仪商量了一下护卫工作，他拿出城内地图，详细向我介绍了城中各处岗哨的安排、物资存储、兵力配置等信息，以备不时之需。城内的布防原则上还是归他和当地驻军负责，我和屯骑营的责任主要是御驾下榻的这栋宅邸内外。我也把我这边的兵力布置告诉了许仪，算是相互交换了备忘录。曹丕和两个儿女住在宛城，我和许仪身上的压力是一样的。他的相貌据说跟他父亲许褚很像，虎背熊腰，身材高大，比我年长十多岁，说话嗓音粗声大气的，十分豪放。

　　忙完这些，我最后去觐见曹丕，顺便确认一下站岗值夜的情况。曹丕已经换了寝衣，也沐浴过，两个内侍正在他身边服侍，一个在为他按摩肩膀，另一个在为他擦拭头发。曹丕一脸慵懒地斜坐在榻上，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胸口大片的肌肤。他手边的案几上摆着几盘新鲜水果，还有一个酒壶，两个杯子。

　　我没想到会见到他这种状态，“非礼勿视”四个字立刻浮现在脑中，赶紧跪拜行礼。曹丕抬了抬手，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叔权。都安排好了？”

　　“是。臣刚才与许仪将军一道确认了城内各处的兵力布置，又将宅邸内的护卫安排如实告知，以备不测之需。方才臣也一一确认过值夜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才敢来向陛下复命。”

　　“嗯，朕知道你一向认真负责，才会将此次宿卫之责交托给你。朕相信你不会令朕失望。”曹丕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摆了摆手对那两名内侍道：“你们先下去吧，不用再进来了。”

　　两个内侍告退之后，曹丕笑了笑，问我：“外面雨还在下？”

　　“是。雨势与刚进城相比没有多少变化，仍是淫雨霏霏。”

　　“这时节多半都是这种天气。此刻江陵前线，说不定也在下雨。”

　　我沉默不语。曹丕的语气中透着难得一见的慵懒，我猜不透他的意思。

　　“过来陪朕喝一杯吧，叔权。”曹丕道，“方才席间，朕虽说以身作则，力行禁酒，但沐浴过后又觉得略有些头疼，便叫内侍取了一壶酒来。独酌实在有些无趣，正巧你过来了，便陪朕将这壶酒饮完，再去休息吧。”

　　“这……臣担心打扰陛下休息……”

　　“朕都说了想叫你陪，你莫非还要抗旨？”

　　曹丕笑得颇为轻松，显然是玩笑的口吻。我却惊了一下，额角冒汗。帝王的玩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真玩笑，什么时候立刻翻脸。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恭敬地行礼，说了句：“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当谨遵。”走上前去，拿起桌上的酒壶和空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桌上除了曹丕自己在用的杯子，只有一个空的酒杯，让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打从一开始便有意等我。

　　我端起酒杯向曹丕敬酒道：“臣敬陛下一杯，预祝陛下旗开得胜，荡平江东贼寇！”

　　曹丕哈哈笑道：“好！朕受你这一敬，但愿此战如叔权所说，旗开得胜！”

　　我们举杯相敬，各自喝下杯中的酒。我立刻拿起酒壶为曹丕斟酒，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叔权，这一路上辛苦了你。你可知道朕一路上都在观察你？朕就知道没有看错你。你虽然年轻，但做事细心周到，既谦虚又聪明，什么事情一学便会。你的天资，在朕所见的年轻人当中算是屈指可数了，难怪连钟繇、陈群、蒋济他们都会喜欢你！”

　　我伏下身降低姿态，尽量表现出平静的样子，道：“多谢陛下夸赞。对臣来说，此番陛下亲征，不计较臣之前所犯的种种错处，依旧委以重任，臣除了殚精竭虑以报陛下，别无他策可表忠诚！”

　　“朕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这些日子来，你处处用心，连馥儿都为你抱不平，说朕害得你整日忙碌，都没时间陪她玩耍，哈哈！”

　　“臣也不想令公主失望，只是职责在身，终究要以护卫陛下和京兆王以及公主的安全为优先，无暇陪伴公主，还望陛下见谅！”

　　“嗯，这个自然，朕也叮嘱过馥儿了。既然跟着朕出征，就该有出征的样子，不可存有玩乐之心。虽说朕不会带他们去到江陵前线，宛城也是战备区域，总不能太不像样。叫士卒看在眼中，难免落了士气。”

　　“陛下言之有理。”我小心地问道，“臣不知当不当问，陛下的御驾，是否打算就此停驻宛城，不再向前推进？”

　　曹丕点了点头：“宛城督战，较为合适。”

　　我松了一口气，脱口而出：“太好了，臣正担心陛下要亲自上阵杀敌呢！”

　　曹丕哈哈大笑：“叔权说这话，是担心朕技不如人，无法亲身上阵么？”

　　我大为惶恐，忙伏在地上请罪：“臣不敢！是臣一时失言，冒犯了陛下！臣是陛下的手下败将，绝不敢有轻慢陛下武艺之心，请陛下恕罪！”

　　“呵，你还记得曾输在朕剑下之事啊？”

　　“陛下双手剑惊艳无比，冠绝天下，臣受教良多，怎敢相忘！”

　　“起身吧，不必如此紧张，朕没有怪罪之意。朕知道你的意思，是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流矢无情，伤到了朕，也是你的责任。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会轻易冒这个险。”

　　“多谢陛下宽宥……”

　　他笑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笑着问我：“今夜怎么觉得你如此紧张，叔权？朕印象之中，不管是从前那个，还是现在这个，你都不曾在朕面前如此紧张啊。”

　　我默默地咽了咽口水，瞄了一眼曹丕暴露在衣服外的大半个胸膛，以及散在月白色寝衣与白皙胸口上的乌黑长发。我必须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动情。他刚刚沐浴过，淡淡的体香萦绕在我们对饮的这片小小区域之内。那是一种属于男性的气息。不同于曹叡的少年青涩，是真正成年男子的吸引力。曹丕确实不像曹叡那样，年轻俊美、惹人怜爱，但他们父子之间，还是有几分相似。

　　我实际上在极力抗拒身体的变化。我也觉得纳闷，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曹丕，怎么会突然对他有这种冲动？唯一可能的解释或许是他今晚真的太性感了，今晚的氛围也确实太怪异了。他超越了界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怎么不说话？”

　　“这个……”我背上冷汗直流，“臣、臣觉得……以外臣身份陪侍陛下，似、似乎不妥。”

　　“哦。莫非你要做朕的内侍？”

　　“陛下说笑！！！”

　　“哈哈哈！”曹丕再度笑得开怀，“本朝内侍之臣尽用阉人，你做不了！做不了！”

　　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实在接不下去曹丕的话茬了。曹丕莫非是因为这次亲征没有带皇后嫔妃在身边，憋得难受？可他总带了宫女啊！

　　“你过来。”他说出了重量级的命令，“到朕的面前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前去。室内灯火飘摇，外面细雨无声，从半开的房门吹进新鲜而湿润的风，吹过我汗湿的脊背，凉得发抖。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曹丕用手指抬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的视线与他笔直相对。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在我心里，曹丕就像一个阻挠我和曹叡恋情的凶恶老丈人，我无法想像突然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用这样的姿势与他独处，到底是什么情况！

　　“怎么偏偏要是你……”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他下一句话是“叔权你今晚侍寝”，那我是上还是不上？抑或是……被他上？哪一种我都不愿意啊！！

　　“陛、陛下……”我战战兢兢地做最后努力，“饶了臣……”

　　他盯着我的眼神，有那么一阵子，我完全分辨不出是什么意思。他的眼中确实有醉意，我感觉他喝的酒还不少，应该不止我看到的这么一点。但同时，他的眼神又十分冰冷，像是冷冷的两道冰锥直刺我的内心。就是那冰锥一样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应该不至于会被眼前的帝王看上眼……

　　“扶朕……”他说，“去卧榻上。朕醉了。”

　　“遵旨。”

　　我顺势起身要扶他，哪知他并不肯起身。我一下回想起那天在大殿上偷眼看到的情景，脑子也算转得快，当即模仿司马懿的处理方式，双手将他抱了起来，面如死灰、目光严峻地走向不远处的御榻。曹丕躺在我臂弯中沉默片刻，忽而轻笑：“呵！颇为熟练么！朕的分量比叡儿重吧？”

　　我差点因为这句话把曹丕砸在地上。手臂抖了两下，我连忙弯腰压低重心，才没摔着他的龙体，但却一个字也不敢回应。十几步的距离，我好像走了十几年。

　　把曹丕稳稳地放在卧榻上，我低着头跪在榻前。他沉默片刻，问我：“若朕今晚真的要你侍寝，你会如何？”

　　我也不知道我会如何。我的确被曹丕的吸引力撩拨得稍稍有些动心，与曹叡分开的一个多月也确实让我颇感寂寞，但这点自制力我应该还有，我自问不会做出同时与父子两人纠缠的荒唐事。然而曹丕，他是帝王。

　　我把头深深地伏在地上，低声只说了一句：“陛下是君。”

　　“哼！你知道就好。好了，下去吧。朕要睡了。替朕吹了灯，把门关上。”

　　“是！”我再次行礼，低声道：“多谢陛下……”

　　曹丕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我恭恭敬敬地退出他的寝室，吹熄了屋内各处的油灯，最后将房门关上。再次感受到屋外的新鲜空气吹拂脸颊，我整个人都要虚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