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23、三二一、邙山一梦（下）

　　这山洞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洞口开阔，足以容下我们这种大小的马车进入，但进入之后却没有那么宽敞。马车仅可容身，洞顶高度很快下降，使得马车无法再往里走，洞深却没有止步于此，弯弯曲曲的洞壁继续向山体内部延伸。更加奇妙的是，洞内的光线反而比外面要好，因为有光源。在这种山洞里竟然有光源，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不知名的荧光苔藓沿着一侧分布在地面和洞壁上，形成了一条似有似无的光带，仿佛在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我跟曹叡面面相觑。

　　“叔权……你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

　　“我也不知道。刚才马突然兴奋起来，我下车察看，发现它对着这个山洞嘶鸣不已。我想着躲在山洞过夜应该比留在外面好些，才把车赶进来的……”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我觉得这个山洞跟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很像。特别是那些不知名的苔藓，幽幽的光仿佛来自鬼蜮，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间所有。

　　曹叡悄悄拉住了我的手，轻声道：“这个洞……跟我刚才在梦里见到得很像……”

　　我闻言更加惊讶：“你说什么？刚才你也做梦了？”

　　他点头：“刚才……睡着之后，我梦见自己走在一个山洞里——就跟这个很像，洞中也有荧荧幽光……”

　　“那你在梦里见到什么人了吗！？”我急忙追问。

　　“嗯……见到我母亲了。”

　　“……甄夫人？”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跟我一样，也梦到了对未来的某种启示。原来却是个思念母亲的梦吗？

　　“母亲……又恢复了年轻时艳丽的容颜，身披霓裳，惊为天人……”

　　他的语调中充满了梦幻般的向往。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真的。他思念过世的甄夫人，我也确实想念不知所踪的星寰。

　　“但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他黯然道，“任凭我如何呼唤，母亲只是遥遥地对我微笑，不发一语。我想靠近，却怎么也无法触碰到她，连一片衣角都抓不住。我心中着急，拼命想要靠近、也拼命呼喊，喊着喊着就醒了过来……”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也没什么安慰的话好说，只能等他自己平复。调整了情绪之后，他问我：“咱们往前面走走么？不知这个山洞是否真的与梦中一样，内里别有洞天。”

　　我赞同道：“走走吧。反正咱们两个落到现在这种境况，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们紧紧拉着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洞中苔藓的微光，慢慢走入洞穴深处。马车和马就暂且留在洞口附近，让马自行啃食苔藓杂草充饥，反正也没人会来偷窃。

　　山洞向里面延伸，转过一段弯弯曲曲、仅容两人通过路，豁然开朗，一个大约半个篮球场的空间呈现在眼前。我差点惊叫出声。这个山洞跟我在梦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身边的曹叡忍不住惊呼。我知道他在梦里看到的果然也是同样的场景。

　　“你在梦里看到的……也是这个山洞？”我颤声问。

　　他点头：“你、你也一样？”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再转过头去仔细察看，曹叡忽然伸手一指：“你看那边似乎有个水池？”

　　山洞里的空气确实湿漉漉的，似乎包含水气。我们俩朝着那片水池走过去，走到近前，就见四周洞壁的幽幽荧光下，一个大致椭圆形的水池荡漾着波光，袅袅升腾着蒸汽。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探了探水温，竟然好像是温泉水，比人体的温度略高一点，水温恰到好处。再仔细看，水池深度大约有一米多，池底也有那种可以发光的苔藓，能看出水质十分通透。

　　“这好像是个温泉池子？”但是在我梦里的山洞，并没有这个水池。

　　曹叡也蹲下来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沐浴一下。”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反对：“这不太好吧？不知道水里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水质看起来十分干净，水也很浅，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看着我道，“咱们今天做了三次，又一直没有清理，我觉得身上粘腻，不太舒服……”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幽会没法讲究，每次完事都是简单清理一下，他回去之后再好好清理。今天连着做了三次，却没能及时回家，他觉得不舒服我完全可以理解，便道：“那好吧，你简单沐浴一下，当心些。先试试看池底没问题吧？别一脚踩空了……”

　　“我晓得！”

　　他甜美一笑，显然很开心，当即宽衣解带。在他脱衣服的时候，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水池的里里外外，确实没有任何孔洞缝隙，可以让水蛇一类的动物藏身。同时我也试了池底的承重能力，至少不会一踩就塌。刚才梦里洞底忽然塌陷的场面让我心惊胆颤，我总担心现在脚下踩到的地面也突然崩塌，让曹叡跟我一起掉进深渊般的地下。

　　直到曹叡整个身子浸泡在池水中，发出悠长舒适的叹息，我一直提着的心才略略放下。我问他：“舒服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为了怕头发弄湿感染风寒，我不让他解开发髻。他坐在大约一米深的池子里，奋力将脖子以上的部位露在水面上。我坐在池边与他相伴。

　　“你也下来吧，叔权。吹了一天的冷风，你的身子也很倦了吧？这水温实在舒适，好像连骨头都舒展开来了。”

　　我见他十分舒适，也不见危险，心里也放松下来，笑着摇头：“我不用了。你若觉得舒适便多泡一会。反正咱们现在也不着急。”

　　他一笑，享受地闭上眼睛，将头枕在我特意为他垫在池外的衣物上。我也将双手伸进池水中，感受一下这冬日荒山中不可思议的温暖。

　　“想不到邙山之中竟有温泉。”我自语道，“我从未听说。”

　　“多亏了这温泉。我感觉身上的寒气都被驱散了，身子轻盈许多。”

　　“是，还真多亏了这眼温泉。要不然漫漫长夜，我都不知该如何度过。你一向不耐寒冷。”

　　他的手在水里拉着我的手，氤氲的水汽和适宜的温度让他的脸恢复了生机和颜色。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媚眼如丝。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用没被拉住的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你这眼神好像在跟我说，你很想让我再来第四次？”

　　“我不是不想……”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只怕将你掏空了！”

　　我更用力捏他的脸，怒道：“你说什么呢！再刺激我，当心我发起狠来，把你弄得起不了身、出不了这山洞！”

　　“那就留在这山洞里好了。”他轻声道，“别再回去了。”

　　我笑道：“你还真要跟我私奔啊？”

　　“未尝不可。”他柔美一笑，语调异常轻松，“咱们去邺城，好么？”

　　“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摇头，“哗啦”一声搅动池水，转过身来面对我，坚定地回答：“你若说一句叫我跟你走，我曹叡今天就跟你走，再不回洛阳、不进宫城！”

　　我沉默了。他泡在水中的酮体犹如一朵绽放的莲花，如此圣洁又如此甜美，在幽幽水波中摇曳着，诱惑着我，冲击着我的内心。面对他坚毅的神情和明亮的眼神，我难以回答。

　　我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可以有这么重要。他总说担心我对他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其实我何尝不是这么担心的？更因为我明确知道他以后会继承帝位，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我更加担心以后他会变心，担心对他来说，我才不过是他不得志的少年时期急需的盟友、玩伴。日后他登上帝位，身居九五，还会愿意像今天这样承欢于我身下么？这具艳丽的酮体还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吗？他要什么样的美少年没有，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何必非要跟我这个比他年长的粗糙武人纠缠在一起？

　　但今天他既然说出口，或许就是我唯一的机会。如果我真的把他带走，不去管他走了之后洛阳的宫城里有怎样的轩然大波，也不去在意我拐走皇子之后会给兄弟亲族带来怎样的罪责，只要我今天把他带走，他将只属于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见到他最隐秘的一切！

　　这诱惑是我此生经历最为强烈的。

　　我缓缓跪在池边俯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眼神中涌动着期待。这一刻我确认了他的真心。我知道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要试探我。此时此刻，他确实将我放在了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宁愿抛弃俗世的一切。

　　我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可我不能将大魏未来的皇帝拐走啊。若没有了你，历史的变动，未免太大。”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将身子压得更低，伸长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我带你回去吧。回去之后，就说我俩结伴出来狩猎，在山中迷失方向。皇上要怎么责罚，我们共同承担。但你必须回去，而我也不能走。”

　　他沉默片刻，然后哽咽了。我感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水滴。

　　“以后再不会有这机会了……再不会有了。你不后悔么……”

　　“我知道。”我也流泪了，“再不会有这机会。或许日后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后悔。可我知道今天我必须送你回去。”

　　哪怕以后他成了魏明帝，不再如今日这样对我全心全意，哪怕他以后有了妃子、皇后、有了其他的宠臣，我对他而言不再如此重要，我也还是不能抛开一切将他带走，让他成为只属于我的。我不敢冒这个险。若历史没有了魏明帝，我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命运，是不是会变得更加难以掌控，遭到命运更加强烈的反噬。

　　我们就着这个姿势抱在一起，很久才分开。我吸了吸鼻子，对他道：“上来吧。擦干身体，再看看有没有路能够出去。”

　　他默不作声地走出水池。我帮他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洞里一点都不冷，刚刚沐浴过后的身体散发出诱人的吸引力，我们两个终于没能忍住，再次拥抱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过多的语言，也没有过分的激情。我们两人像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怀着最为郑重的心，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交合。我恍惚以为这像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稍事休息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再次下水清洗了一下身体，我也简单沐浴，洗去了满身的疲惫。整理完毕，我们对看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最后的挣扎和不甘。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回去吧。”

　　他没有回应，被我握在掌心的手微微颤抖。我拉着他，沿着山洞继续朝里面走，沿途再没有大的洞穴，一路上都是微微的幽光勉强照着崎岖的通路。我担心这样走下去或许真要变成摸金校尉了，正要折返，迎面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我们赶紧快走几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走到外面来了。我们的马车正老老实实地待在洞口等着我们。

　　“……这洞，是穿山而过吗？”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我很快放弃了纠结，上前查看马匹。马又恢复了安静，我正在整理车驾，曹叡忽然叫我：“叔权！快看！”

　　我闻声回头，却见山洞外面，一头通体纯白的鹿瞪着一双黑耀石般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叔权你看！这不就是上次在猎苑遇到的那头白鹿吗？”

　　我惊讶地看着曹叡快步跑近那头白鹿。白鹿一动不动，盯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低下头凑上前去。曹叡摸了摸白鹿的脖子，它乖巧地任他抚摸。曹叡兴奋地扭头对我道：“真的是它！它还记得我！”

　　我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了。这是《搜神记》！这绝对是《搜神记》！

　　曹叡的兴奋点显然与我不同，边抚摸边对白鹿道：“你还记得我，对么？你能带我们回去吗？”

　　白鹿舔了舔他的手心，忽然抬起头来，转身走了。我急忙拉着曹叡一道坐上车，让马跟在白鹿后面。曹叡很兴奋，我则是又激动又惊异。不管这头白鹿到底是不是上一次遇到的“祥瑞”，它的现身还是给我了莫名的期待。

　　我们跟在白鹿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越走越困，越走越睁不开眼。我驾着马车，实在不敢睡，用力掐自己大腿。曹叡不知何时早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但不管我怎么掐，就是无法抵御排山倒海般的睡意，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放弃了抵抗，任凭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块的眼皮合在一起。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那头白鹿回身走到我们身边，舔了舔曹叡的手心。

　　等我再睁开眼，周围天光大亮，北风裹挟着细雪洋洋洒洒。我手持马鞭，端坐在不紧不慢往前走的马车上，曹叡靠在我的肩膀上，揉着眼睛刚刚醒来。在我们前方不远处，毌丘俭和张护卫小跑着迎上前来。他们两人身后没有带任何前来搜救我们的士兵，两人也不见丝毫慌乱神色，神态如常地行礼、搀扶我们下车。

　　我茫然地问：“我们……回来了？”

　　毌丘俭随口答道：“是啊。大人时间掐算得好准，说是一个时辰回来，刚好一个时辰！”

　　“才……一个时辰？”我难以置信地扭头看曹叡，他同样一脸茫然。我们两人面面相觑。先前整整一天的迷路、受困、山洞沐浴、白鹿向导，究竟是真实经历，还是南柯一梦？我们两人简直要糊涂了。

　　“王爷，这好像是从您手里掉下来的。”

　　张护卫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递给曹叡。曹叡接过来，却是一块小小的白色鹿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