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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三一四、世间安有不朽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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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筵席持续到申时,君臣尽欢,才宣告结束。曹丕和郭皇后自回后宫,几个尚未出宫居住的年轻皇子也跟着回去。曹叡和他的诸位皇叔们自成一个小团体,当先离开,接下来仍然按照官职高低的大致顺序,各人与自己熟识的人相互交谈,三三两两地离开大殿。到了皇宫外门,还要领回先前寄存的佩剑、鞋履等物,乘车而来的坐上马车,骑马的等着卫士们各自牵来坐骑,陆续离开皇宫。一场盛大的庆典外加筵席,折腾了整整一天才算落幕。
我跟着夏侯霸一块回到家里,觉得格外劳累。筵席上确实吃得不错,但一大早就起来了,典礼上又一口气站了好几个时辰,确实挺累的。换下朝服,简单洗漱之后,杜三告诉我,前几天我让他拿去裱糊的画已经拿回来了。我精神一振,忙叫他拿来。展开画卷,看到自己亲笔描绘的羽衣少年,内心不禁再度泛起了涟漪。
先前的重阳筵席上,曹植的诗作、曹丕的枕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完全琢磨不透。我觉得司马懿应该懂。他听完了曹植吟诵的诗,脸色便开始严肃,之后更是一言不发。而曹丕的枕头更是用意成谜,在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时候,司马懿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他一定明白曹植诗句间的深意,也知道曹丕那个枕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吧?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那个枕头绝不是曹丕出于兄弟手足之爱送给弟弟曹植的。可惜我没法再冒险去一趟曹植那里问个清楚了。
我把画轴卷起来,用布包好,喊来杜三,让他帮我把这幅画送到回香阁去,“交给一个叫桃夭的大姑娘,请她代为转交贵人,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杜三听到“回香阁”的名字,面露惊讶之色。我笑了笑叫他别管那么多,照我说的去做。他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回来,说已经办妥了,画轴当面交给了桃夭姑娘,对方回应说“代贵人向大人道一声谢。”
我夸赞了杜三几句,叮嘱他不要把今天叫他送画的事透露给任何人,他满口答应。我颇有一点身心俱疲的感觉,很早便睡下,却睡得十分不踏实,做梦一个连着一个。一会梦见司马懿,梦里他像老妖怪一样嘿嘿嘿阴险地笑,年少的司马昭和司马师两人站在他身后,同样笑得不怀好意。一会又梦见曹丕提着刀要杀我,我怎么跑也甩不掉他,他就像阴魂不散的鬼一样。跑着跑着看到曹爽也加入进来,满目狰狞更像个索命厉鬼了!
这个鬼故事一样的梦很快把我吓醒。我出了一身冷汗,起身去小解。看外面明月清风,秋意爽朗,夜色宁静得醉人,心里又想起白天的筵席上,我只能远远看着曹叡和曹植,恋人和知己,似乎比眼前的明月更为遥远。
抬头见月,不见良人。
重回卧榻之后我很快又睡着了。这次不做恶梦了。我梦到了我们兄弟——我和夏侯霸、夏侯衡,与曹丕、曹彰、曹植兄弟,还有曹泰、曹楷两兄弟,一群半大小子闹哄哄地出去玩。夏侯衡、夏侯霸跟曹彰、曹泰比谁骑马骑得快,我跟曹楷两个人在草地上摔跤,难分胜负。曹植在一边给我们俩加油鼓劲,曹丕站在曹植身后,有意无意地护着他。灿烂到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依稀记得曹植开心的笑声和曹丕一直呵护他的臂弯,在混乱的摔跤比试中本不该分神,但我就是清楚地看到了。
醒来之后已近黎明。我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很难判断到底是梦还是记忆。梦里的情景过于真实,感觉一点都不像一个梦,而像是一段回忆。也许那是夏侯称的回忆吧。曹丕的呵护、曹植的笑容、曹彰的勇武,夏侯称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留在了我正在使用的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
我怀着满心的惆怅骑着马,在约定时间独自出了洛阳北门,向北走了十里,果然看到路边一棵树下,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树荫下。车旁没有车夫,也没有护卫,只有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拉车的马悠闲地啃着地上的草。我迟疑片刻,策马上前,试探着敲了敲马车的车厢。车厢里曹叡的声音轻声问道:“叔权?”
“是我。”
“上来吧。”
我把墨云拴在一旁的树上,钻进马车。不算宽敞的车厢里,曹叡穿着一身颜色素雅的衣服,乖巧地蜷缩在车厢一隅。我的心顿时变得柔软,昨日的惆怅、昨夜的梦境,统统抛到了车厢外的天地之中。
“等久了么?”我柔声问。
他轻轻摇头:“刚到不久。怕你来了找不到,稍稍提早了些。”
“怎么就你一个人?马夫呢?侍卫呢?你这样多不安全啊!”
“没事。我带了毌丘俭和张护卫来,让他在外头远远帮我守着,若不是你来,便不许靠近马车。若你来了,就、就让他们离远一些……”
他说着垂下了头,面露羞赧之色。我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他的暗示,心里更是惊讶。怎么回事?这么主动地约我,甚至还给了这么明显的暗示,他的小脑袋又在想什么了?
“让他们离远一些啊……合适么?”我故意问道。
他垂着头不说话。我靠近他,让他将脸抬起来。明媚如波的眼神怯生生对上我的视线,我没给他留下犹豫的时间,一低头封住了他的嘴唇。
感觉到他双手抵在我胸口微微抗拒,我才不舍地放开。
“行么?光天化日、荒郊野外,你当真愿意……?”我轻声问。美人在怀,我也着急,但我有点怀疑他突然这样约我出来,这种反常举动背后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双手已经摸索着去解我的衣带。我按住了他的手。他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告诉我原因。”我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来。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手缩了回去,头也慢慢低垂。
“你……还是喜欢女子吧?”
我“啊?”了一声,不解地反问:“你突然间说什么呢?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你、你……你既然喜欢女子,那你拒绝赐婚,只是因为不喜欢金乡姑姑吧……”
我满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压根就不喜欢女人!”
他瞪着一双美目指责我:“你说谎。你分明跟元明和平叔去了回香阁,还当众说要叫个姑娘!你、你不要说是元明在诬陷你啊!”
“……我真冤枉。”
“元明也就罢了,谁不知道何晏何平叔和曹爽曹昭伯,是洛阳有名的花花公子?你跟何平叔一道去回香阁,难道能去讨论诗文不成!”
他的口气听起来已经不是抱怨,而是生气了。我虽然被冤枉了,心里却慢慢高兴起来,像是乐开了花一样缓缓舒展。
“嗯,确实并非讨论诗文……”
我慢条斯理,故意话说一半便不继续解释。他咬着嘴唇,等了片刻,见我不解释,愈发生气,一拂袖便要起身。
“既然你已默认,今日便当我没有叫你来过!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我一把从后面揽住他,把他整个拉进怀里。他挣扎道:“放、放手!既然你对、对我已无兴趣,那、那还拉、拉着我做什么!”
“你看你,一着急又口吃了。你听说我跟何晏、秦朗他们去了回香阁,所以叫我出来试探?这么看来,我以后真该往烟花之地多走走,让你时时坐不住,主动来寻我投怀送抱!”
我伏在他耳边,故意把气息吐在他的颈项之间:“你以为我对你不感兴趣了?怎么可能!你的身子可比最醇的美酒还叫人上瘾……”
半个时辰后,我靠在车厢壁上,他侧卧着,头靠在我的怀里,像一只被喂饱的猫。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怜惜地亲吻他的发际、指尖。他的发冠在刚才激烈的纠缠之中摇摇欲坠。
“你的发冠歪了。我帮你重新梳一下吧?”我柔声问。
他略略翻身,仰面看着我,笑道:“你有带……发梳么?我可没带。”
我噎了一下,道:“那怎么办?你衣冠不整地回去,若是被人看到……”
“下次我记得带。”
他懒懒地回了一句,有气无力。但他说的话却让我瞬间精神起来。
“你说什么?下次……?”
他轻轻一笑,反问:“怎么?不想有下次了?”
“想!当然想!巴不得明天就有下次!”我苦笑,“可我如何敢奢求?自从回京之后,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要规规矩矩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如何能够奢望这南柯一梦般的美事,还能有下一次?”
他的目光避开我,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过了,我……我不该那样对你。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我总是不能信……”
我无言以对。我能怎么说呢?我总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吧?
“我母亲生前总是对我说,不要轻许别人一生一世,也不要相信旁人许你的一生一世。这世间,没有什么情感能够一生一世不变,无论兄弟手足、夫妻爱侣、还是朋友知己……”
我沉默地听着,想起那位红颜不再、含恨而死的甄夫人,想起始终为她抱不平、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倾慕她的曹植,想起我梦中年幼时兄友弟恭、天真烂漫的曹家兄弟……我觉得我不是不能理解曹叡母子的心境。他们母子二人,确实眼睁睁看了太多过眼云烟般的亲情、友情、爱情……
“夫妻兄弟都不能信,何况你我这段龙阳断袖的禁忌之情?”我哑声说,“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顾虑。可你用世人普通的标准来衡量我、揣测我对你的心意,未免对我不公。”
他拉着我的手,缓缓用力。
“我知道。我也觉得这样对你不公。你对抗父皇的旨意,不惜毁了自己的前程,正是为了对我表明心迹,而我却对你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我心里一阵激动,感慨得连声调都变了:“你……你如何忽然改变想法?”
“……前几日元明到我王府,闲聊时说起跟你一道去回香阁,他与何晏取笑你有龙阳之好,你欲当场叫个女子以资证明,结果遇到了皇叔……”
他咬着嘴唇。我有点尴尬地解释:“我知道自己确实对女子并无兴趣。但当着何晏和秦朗的面,总不能承认下来。何况在座的还有你的金乡姑姑。”
他“嗯”了一声,又道:“我晓得。元明只当笑话说说,但我听说你去了回香阁那样的地方,心里总觉得极不舒服。这几日夜里辗转难眠,总是想着你是不是喜欢女子的,只是……只是拿我当做一时消遣……”
“你又说这种话!”我又气又恼。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你莫生气,我、我知道是错怪了你。我这几日烦躁不已,满脑子都是你的事。反复思量你我回到洛阳之后的种种,我这才发觉,我其实……根本不愿你娶妻生子,更不愿你与他人有肌肤之亲!”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羞愧的表情。他终于表现出了对我的独占欲?我能解读为他对我用情已深的信号吗?
“我只想你是我一人所有,叔权……”
他轻如蚊蚋的声音说出的话带给我的内心一股狂喜的风暴。我激动地将他拥入怀中。
“我当然只是你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我都许给了你,再不会有旁人!”
他却轻轻推开了狂喜的我,面色依然凝重,注视着我:“我想要你的一生一世,叔权。可是我……却不一定能够给你我的一生一世。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么?”
我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我不是没有想过。他现在是皇子、未来是皇帝。即便我可以顶住家族和世俗的压力,终身不娶,他却是不可能的。贵为天子、身居帝位,终究要有皇后,也需要有子嗣。而我夏侯称,无论如何做不了他的皇后、给不了他需要的子嗣。
“我愿意。”我郑重地说,“只要你不拒绝我的一生一世,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拥着他,在内心叹息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