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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三一二、封后(上) ...

  •   这一晚,我留宿在曹植的住处,说起来是冒了巨大风险的。以曹植的身份、我的身份,加上我们两人各自的处境,连见面说句话都是忌讳,何况共处一夜。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曹植那句“连累你了”,并不能算是多余的客套。

      夜深之后熄了灯,我们两人和衣而卧,躺在同一张榻上,继续聊了很久。我总算找到机会当面向他道谢,对于他记录下《沧海一声笑》的琴谱并赠送给我的事。他笑着称赞我说这首曲子相当独特,他非常喜欢,练得很熟,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弹给我听,还问我有没有对照谱子看过哪里记录得不对。他记的谱子确实有一些错误和疏漏之处,这也在所难免。他只听了一遍就能记到这种程度已经堪称奇才,我觉得没有必要特意指出。再说经过他的少许改动之后,这曲子听起来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也没什么不好。

      聊些琴曲诗词的话题对于舒缓压抑的心情很有帮助。曹植大概很久没有这么心情愉悦过了,越聊越是兴奋,话题怎么都打不住,又说起了从前的往事。他说了很多他们兄弟小时候的事,还不无遗憾地表示有些事情我、也就是夏侯称,也是有份参与的。我虽然比他们兄弟年少,比方说我比曹植就要小八岁,曹丕更是大了我十三岁。但我从小就颇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跟他们这些大孩子玩在一起也从不露怯。有一次曹家几个兄弟跟夏侯家的兄弟们偷偷溜出城去玩,在山林里迷了路,差点遇险,回来以后被骂得狗血淋头。曹丕因为年纪最长,被认为没有起到兄长应有的作用,还被曹操当着孩子们的面打了一顿,也非常义气地扛下了这个责任,没有叫一声委屈。

      “……皇兄从小,就是个颇能忍耐的人。”

      曹植说到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神采,都是不一样的,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一如他这个年纪、身份的贵族子弟本该有的意气风发。我看着这样的他,愈发替他感到惋惜和难过。他本是那样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兄长,也曾是那样真心地赏识和尊敬,却只能在回忆之中绽放自己的光彩、追忆兄弟之间的往昔情分。终此一生,他再不会有施展自己政治才能的机会了。

      他也跟我说了不少有关甄夫人的往事和曹叡小时候的事。言辞之间,能够感受到那份炽烈的情感。我知道他是喜欢甄夫人的,一如千百年来后人的揣测。但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就很难断言了,至少他本人是坚决否认的。

      我们从夜深一直聊到东方泛白,我不得不走。等到天亮之后再走,恐怕被人看到,传到曹丕的耳朵里,又是罪上加罪了。曹植提醒我说稍微改换一下装束,我照做,拿了一件曹植的旧袍子。曹植说这件袍子就送给我了。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我当做纪念,如果我不嫌弃就留着穿用。我没跟他客气,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本来我就很喜欢作为历史人物的曹植,加上几次与他本人的接触,印象极好。经过这一次彻夜长聊,感觉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今日你离开这间屋子,不知你我何日再能如这般开怀畅谈。你的确和从前判若两人,难怪叡儿会跟你在一起。”送我出门前,曹植微笑着说。

      我略带羞赧,行礼道:“王爷笑话了。我与叡儿的事,王爷……”

      他摇摇头:“我这个做叔叔的,管不了叡儿的事,曹植这个有名无实的王爷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夏侯称,你既然口口声声对我说,你对叡儿是真心的,日后我便拭目以待。但你终究要明白,无论你二人此刻如何两情相悦,终有一日也会分道扬镳。一如皇兄,和……”

      “我不会。”我坚决地回答,握紧了曹植还给我的平安扣,“夏侯称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曹叡!”

      “是么?或许你跟皇兄,确实不一样吧。”他淡淡地笑了笑。

      我其实也很意外,听他说曹丕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那样的人——当然曹丕现在也还很年轻,但用古人的眼光来看,已经超过三十五岁的曹丕早已是个中年人,距离“年轻”时代已经很遥远了。我尝试过询问曹植,我很好奇曹丕的那个人是谁。但曹植不肯告诉我。他只说,“是皇兄身边的人”,并且,“皇兄素来喜欢比他年长之人。”姑且算是两条线索。

      曹植的那个相好桃夭,看起来确实深得他信任,整个晚上我们两人在卧榻上闲聊,桃夭就在外面的别室和衣相待。曹植并不避讳她,也没有向我解释他为何如此信赖她,以我的身分也不能仔细探问。我心里未尝不是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我跟曹植前次在驿馆相遇、以琴结交的事,曹丕有极大的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一次曹植身边的监视更为严密,即便他已将防范措施做到极致,我觉得要瞒过曹丕的耳目还是十分困难的。既然如此,我索性豁出去了,听天由命吧。

      走的时候是桃夭送我离开的。她带着我通过回香阁的后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为我指点了出去的路。我向她道谢之后,有心想问问她跟曹植之间的事,最后还是咽下了这份好奇心。即便是曹植这样的处境,若真是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日子该多难熬啊。但愿她不辜负曹植,也别害了我吧。

      我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地回到家中,杜三一夜没睡,说是担心我又像上次进宫一样、一去不回。我安抚一番,又询问了家里的情况。还好昨晚没什么人来找我,他们也没把我彻夜未归的事宣扬出去,我这才放心。杜三打了水服侍我洗漱之后,我毫无困倦之意,更因为一夜长聊带来了饱满的情绪,我一口气将那副未完成的画画完,连中饭都没吃。直到落日西斜晚霞满天,我才长出一口气,将那幅画挂起来仔细察看。

      画中的少年经过渲染之后愈发俊美动人,在远山碧水的衬托下仿若飞仙下凡。在岸边的草地上,我画下一件羽衣,用以暗示少年的仙人身分。为了将自己融入画中,我又画了一只对羽衣虎视眈眈的老鹰,蹲踞在一旁的树枝上,双翼半展,仿佛随时准备偷走少年的羽衣,让他无法返回天庭。画的整体我非常满意,自觉画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准,只要再稍微润色、完善背景的细节,就能题上字号装裱起来了。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肚子咕咕乱叫,一天没吃东西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吃饭的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决定将这幅画送给曹植,作为对他赠我琴谱的回礼。画虽然是为了曹叡画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送给曹植或许更好。曹植是第一个主动发现我跟曹叡关系的人。从与他的几次接触当中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曹叡的关心和爱护并不亚于我。而且这种关心是无条件的。曹叡并不喜欢跟他这个叔叔接触,我觉得曹植自己也很清楚,但这并不影响曹植对他的感情。“倘若他是我儿子”,我觉得曹植的遗憾是真心的,未尝不是怀着后悔为他们母子抱不平。

      四天后的九月初九,郭女王的封后典礼与重阳佳节一道,在皇宫内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我这次终于能够以五品给事中的身分,亲身参与王朝的重大活动。尽管之前接连遭遇了不少阴霾,在这盛况空前的典礼面前,我还是感觉到久违的愉悦。

      典礼的整个流程由太常礼官负责,提前几天便通知到所有朝臣。像我这样身兼两种官职的,按照规定穿官品较高的官职的朝服,并且站在官品较高的官员队列当中。也因此,身为给事中的我,和中护军夏侯霸文武有别,队列不在一处。作为文官站在诸如蒋济、辛毗、司马懿、甚至陈群、刘晔、贾诩这些大谋士的队伍当中,我却已不复当年的激动。想起当年曹操亲征汉中之前,我第一次在铜雀台见到这些叱咤三国的风云人物,那份激动和紧张,如今虽然还在,却已淡化许多。即便深知自己与他们之间差距甚远,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出现在他们的行列中这一事实了。

      典礼从一大早便开始,全体文武官员在清晨之前陆续进宫。我穿着文官的朝服,夏侯霸穿着武将的铠甲,天不亮便出了门,一道骑马进宫。夏侯霸对我的朝服赞不绝口,说这身给事中的朝服我虽然没有穿几次,但穿起来还是觉得比铠甲更适合我。我知道他是有心安慰我对南征一无所获的失落,便也笑着说想不到我们夏侯家一门武将,今天却穿着文官的朝服参加皇后的封后典礼。两人有说有笑地,我的心情确实轻松不少。

      自从上次我在马车上向他“出柜”之后,夏侯霸大概是冷静地思考了几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跟我说,从小我脾气就倔犟——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我,若是父亲还在世,或许还能管束得了。这几年家门接连不幸,他这个做兄长的,最大的心愿是还剩下的家人兄弟能够平平安安的,不想因为婚姻之事再为家族平添波澜。他也不想劝我什么,反正我现在年纪还小,日后改变心意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只是他希望我不要卷入立嗣之事,也不要对两个幼弟透露。他说夏侯惠跟夏侯和都很崇拜我,特别是夏侯和。他要我身为兄长,至少要为他们做出表率。

      “不过季权自小便聪明,遇事有主见,你可与他多加商榷。”

      我郑重地答应了。对夏侯霸来说,他能有这样的反应已经非常难得,我不能要求更多。至于夏侯威,我觉得日后如果有机会跟他商议,他倒有可能是家里最理解我的人。

      来到宫门外,这里已经热闹非凡,文武官员齐聚一堂,朝服鲜亮,冠冕堂皇,铠甲峥嵘,好不热闹。我跟夏侯霸依照礼制在宫门外远远地下了马,将马匹交给卫士牵去拴好,又将随身佩剑解下来交给内侍统一保管,这才进入皇宫内等候的官员群体中。夏侯霸带着我跟一众武官打过招呼,我又自行与曹仁、曹楷他们寒暄了几句,便站到了文官那一侧的行列。人群中我没看到秦朗。何晏因为没有官职,也未能出席这个场合。

      我在文官的队伍里不太说得上话,只跟蒋济、辛毗他们几个认识的人稍微聊了两句。我知道今天在这个场合,许多人看我的眼神都有点怪异,愈发挺直腰杆、抬起胸膛,镇定自若地站在人群中,寻找一切机会参与谈话。我告诉自己,这才仅仅是开始。若是这点压力都扛不住,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

      过了片刻曹叡来了,是跟秦朗一块来的,曹叡的身后还跟着毌丘俭。秦朗向来是个爱出风头的,在年轻一辈当中很吃得开,一路谈笑风生地跟人寒暄。曹叡在他身边反而低调许多。我注意到,在我身边的文官队伍当中,许多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对秦朗都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在他们这些名宿大儒看来,秦朗这种人根本算不上入流,他们压根看不上。对我大概也是一样。感受到这种氛围,我才觉得刚才他们对我态度怪异,或许不仅是因为我暗恋关羽之女的流言传遍京师。

      秦朗眼尖,我又站在队列的外缘,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扬声招呼一声“叔权!”拉着曹叡来到我面前。我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元明兄”,对曹叡行了礼。

      “许久不见,王爷安好?”

      曹叡回礼道:“见夏侯给事中今日容光焕发,本王也放心了。不知七公子的伤势如何?不曾留下什么症状吧?”

      “多谢王爷关切。”我道,“舍弟已经不碍事,眼睛也不曾受伤。那日多亏了王爷相助,及时给与救治。”

      他微微一笑:“应该的。只是下次可不要在我王府门前闹出这等事来了。”

      我尴尬而笑,秦朗笑道:“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叔权以后也不会再冲动了吧!哎呀,那不是昭伯来了?叔权,你要去打个招呼么?”

      我看了一眼,曹爽和弟弟曹羲各穿甲胄,一前一后走了过来。我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不刻意前去了。稍后宴席上若是遇到了再说。”

      秦朗道:“那我总是要去的。王爷、叔权,秦朗暂且失陪。”

      我跟曹叡不约而同点了下头,秦朗便朝曹爽走了过去。毌丘俭对我行礼道:“下官见过夏侯给事中。久疏问候,还望给事中不要见怪。”

      我回礼道:“毌丘中郎将客气了。本官尚未向中郎将道贺。”

      毌丘俭面露惭色:“大人见笑了。毌丘俭的一点小小功劳,如何能与大人相提并论?只是不知为何……”

      “毌丘俭。”曹叡轻轻地呵斥了一声。毌丘俭急忙低下头噤声不语。曹叡的视线微微抬起,重又落在我的脸上:“本王也要先入内殿去了。”

      我拱手作揖:“王爷请自便。”

      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一路走过去,与诸位朝堂重臣只是略作点头示意,并不叙话,即便是对蒋济、辛毗这两个一道南征的朝臣也不例外。看来他确实谨慎,并不与朝臣结交,就连素有盛名的陈群、贾诩等人,也没有刻意攀谈,避嫌的意思十分明确。

      我内心感叹了一阵,片刻之后,又见毌丘俭折了回来,似乎是没法跟进去,回到了朝臣的队伍里。只是他有意从我身边经过,又跟我寒暄了几句,忽然压低声音对我道:“王爷让下官带句话给大人——明日午时初,城北十里相待。”

      我的惊讶还没来得及表露,毌丘俭早跟没事人一样,退回到他的武官队伍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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