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三〇七、曹子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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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一共关了我半个月。十四天后，我被释放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说明。突然这天，狱卒来到牢中打开槛栏，面无表情而又语带恭敬地请我跟他出去。我半信半疑地离开牢房，跟着狱卒走到皇宫侧门，看到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夏侯霸和一辆马车正在等我。
“二哥……”
恍如隔世的感觉淹没了我，让我百感交集的同时无地自容，我对着夏侯霸什么都说不出来。夏侯霸将一件早已准备好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低声道：“先回去吧。”
我木讷地挪动脚步，跟着他坐上马车。车轮转动，晃晃悠悠地载着我们离开皇宫。我满身邋遢，局促地坐在车里，刻意跟夏侯霸保持距离。在那个地牢里待了十几天，没有任何洗漱，我身上的气味连自己都感到嫌弃。
夏侯霸沉默了一阵，待马车远离皇宫，开口问我：“还好么，叔权？怎么坐那么远？”
我看看他，讪笑道：“身上腌臜，不想让二哥嫌弃。这次险些连累全家，如何还有脸面回去见兄弟和家人？”
他叹道：“看来你也晓得其中厉害。”
我尴尬地沉默片刻，重又问道：“二哥如何会来接我？”
“还不是陛下的旨意？”
夏侯霸告诉我，自从那天我被召入宫中一去不回，晚上就听说我因为当面抗旨，被关入宫中大牢听候发落。夏侯府上下顿时炸开了锅。因为打听到我是跟曹爽一起被召入宫的，夏侯霸连夜去找曹爽询问。曹爽并未隐瞒，在夏侯霸面前好一顿洋洋得意外加幸灾乐祸。夏侯霸虽然生气，但这件事终究是我的不是，他也不好对着曹爽发作。第二天再进宫去向曹丕求情，曹丕却拒而不见。曹夫人想去后宫想想办法，郭贵嫔同样借故不见。一家人担心我在牢里吃苦头，更担心曹丕一怒之下杀了我，偏偏又束手无策，终日不安。
“……没想到过了两天，秦朗从长安回来了。我知道秦朗与你交好，又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便立刻去见他，将事情告知，请他设法求情。秦朗倒是个讲义气的，当即进宫。陛下这才松了口，允许秦朗去牢中探视，我才得到些消息。”
“元明兄来探望我时，确实有说二哥和曹夫人虽然设法求情，但陛下拒不相见。”
“是啊，陛下从未如此。看在过世的父亲大人面上，陛下对我们夏侯家，一向客气，礼数有加。这一次，我是真有几分担心的。”
我听了愈发感到过意不去。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曹丕态度的变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曹丕不仅是想杀杀我的锐气，或许也想趁机敲打一下夏侯家？
“因为我的事，竟连累整个家门，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
夏侯霸摇了摇头：“你啊……唉！虽说你自从几年前那场大病，与从前判若两人，不知为何，这次却颇有几分从前的影子。连陛下的旨意都敢当面顶撞？你莫要忘了，即便我们兄弟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布衣相交，但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是万乘之尊的帝王，再不是从前那个子桓了！”
“子桓……”
夏侯霸深深叹了一口气：“陛下的名讳，本不是臣子能够私下议论。这名字如今虽已无人能够直呼，但当年你我，也曾与陛下以名、字相称。如今却再不可能有那样的时候。”
我沉默着。从夏侯霸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感叹与怀念。他想起了年少的往事吗？那段我不可能知晓的过去，父辈们还在艰难奋战，彼此尚未成为君臣的过去。一时间我竟有几分遗憾，对于自己无法参与到夏侯霸的那份回忆当中。
“是我错了。”我轻声说，“我以为陛下还是从前……”
夏侯霸轻声一笑：“说到从前，现在的你却又不知道了。”
我苦笑：“是啊。其实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从前……任城王和鄄城王与陛下之间，也不是这般势如水火。他们兄弟也曾有过兄友弟恭、无忧无虑的年纪。”
“正如我们兄弟这般？”
“可不？或许还比我们兄弟几个更为亲密。先帝子嗣众多，他们兄弟三人一母所生，格外亲密些。”
我回想起曾经与曹植的几次相见，特别是在驿馆中的那一次。从曹植脸上丝毫看不出他与身为皇帝的兄长之间有什么兄弟情谊可言。反而是他一再提醒我，不要小看了他的皇帝哥哥，而我直到今天才深刻体会。
“帝王心……”我忍不住喃喃自语，“身居帝王之位的人，或许连亲兄弟都没法相信吧？”
夏侯霸不语。他比我明白得多。真正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是我。置身其中，与在千百年后看历史书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有亲身经历，才真正能够体会到被曾经信任的人“黑”了，是多么伤人心的一件事。
——我曾经那么信任曹丕，觉得跟他能够成为朋友，是因为我戴着一副“历史滤镜”看他的缘故吗？
“二哥，我在牢里的时候，对面囚室里关着一个叫王忠的年老内侍。他说他早在邺城时便在魏王府中服侍了。”
夏侯霸“嗯”了一声。我续道：“这人跟我相处了几天，后来便被带走，再没回来。他曾说他是因为说了陛下不愿听的话，才被关入大牢，因而命不久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被秘密处死了……”
“你被关入的是宫里的地牢，专门关押一些犯了罪的宫人，都是不需要经过廷尉审讯的。是生是死，全凭陛下一句话，即便被秘密处死也没什么稀奇。”
“嗯……我猜想也是如此。”
“那内侍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先帝驾崩时，任城王和鄄城王曾有意夺取魏王之位，可有这么一回事，二哥知道么？”
“有。”夏侯霸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但你切不可再对别人提起！此事对陛下而言，是绝不能被问及的忌讳，也切记不要对人透露你知晓此事。众人都知道你罹患失忆之症，对你未必是坏事。”
“我晓得了。只是魏王世子，不是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几年便确定下来，为何还会有此变数？”
“因为先帝诸子过于优秀。陛下即便文武全才，终究难以事事处处胜过所有兄弟，先帝心里，难免也会犹豫不决。”
“是因为这样么……”我想起千古流传的曹丕曹植兄弟之争，忍不住问：“可我听说，先帝生前一向偏爱鄄城王，会不会是临终之前，真有改立之意？”
“这就并非外人能够知晓了。不过在我看来，鄄城王虽然文采卓越、才情盖世，却不如陛下雄才大略。先帝偏爱归偏爱，终不见得会立鄄城王。”
我轻声一笑：“看来当年立嗣之争，二哥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其实无论是父亲还是诸位叔伯，对于子桓、子建二人，都没有任何倾向。无论先帝如何择选，夏侯家都将效忠魏王、效忠大魏曹氏，根本用不着参与立嗣之争。”
“原来如此！”的确，夏侯家效忠的是曹家，不管曹丕还是曹植，他们都是曹操的儿子。曹操选哪一个儿子来继承自己，夏侯家根本不在意。
夏侯霸轻轻叹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其实陛下现在这样对待子建，我也觉得有些不忍。若没有当年那场立嗣之争，或许他们兄弟，也不至于弄成今日这般。可这种事，臣下又不好相劝。就连太后都没法阻止陛下将兄弟们遣至封国，外人又怎能插嘴进言？”
我默默无语。鄄城王曹植，真想再有机会见他一面。他交给我的那份琴谱，我还没有当面谢他。真想再跟那么有才情的人一道喝酒弹琴，对月闲谈……
“不过下个月，诸位王爷应该会齐聚洛阳。”夏侯霸道，“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已经正式下诏册封了皇后，大礼定在下个月初九。”
我吃惊不小：“下月初九？封皇后？那是……郭贵嫔？”
“除了她还能是谁？”夏侯霸的表情放松了些，“这许多年来，陛下一直钟爱贵嫔娘娘，封后是迟早的事。只可惜贵嫔娘娘目前膝下无子，否则说不定连太子也会一道立了。”
我内心一阵恍惚。封皇后？立太子？这些事从夏侯霸嘴里说出来，感觉是那么轻松而且一点都没有所谓。或许他跟当年的夏侯渊等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管立了谁当太子，夏侯家都是为曹魏皇室尽忠的，他们根本不在意未来的储君是谁。
但是，我在意！
“陛下迟迟不立太子，莫非是想……等贵嫔娘娘能够怀上皇子，一举册立他们母子？”我试探着问。
“不无可能。陛下和娘娘年纪尚轻，诞下皇子并非不可能。没想到一直没法如愿。但皇后之位却不能久悬不立。”
“陛下早已有年长的皇子，为何不立为太子？”
“你说平原王么？”夏侯霸缓缓摇头，“平原王……并非陛下所喜。”
“平原王的母亲甄夫人，当年不也曾经得到陛下盛宠？即便陛下登基称帝，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册立甄夫人为后吧？”
“……其实你可能忘了，亦或许当年你就不曾留意。陛下一向喜欢郭贵嫔，多过当年的甄夫人。”
“是……吗？那确实是我不曾知晓……”
夏侯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我裹紧了身上的袍子，曹叡和甄夫人的面容交替浮现在脑海中。当年……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吗？曹丕是因为遇到了更为钟爱的郭女王，才会逐渐冷落他们母子吗？王忠对我说过，宫里有关于甄夫人的流言，又是什么样的流言？王忠不肯告诉我，他也不可能再告诉我了。夏侯霸会知道么？
“二哥你知不知道，有关甄夫人和……平原王，他们母子二人，有做过什么惹怒陛下的事吗？甄夫人又为什么会被陛下赐死呢？”
“这……叔权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抓着衣角，坚定而轻声地说：“因为我是站在平原王这边的。”
夏侯霸显然吃了一惊：“万万不可！卷入宫闱之争，弄不好会粉身碎骨！你我只是武将，为国家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才是己任，怎可混淆了身份？”
“迟了。”我苦笑，看着夏侯霸，“二哥你以为，陛下为何一定要用赐婚的借口将我下狱？无非是想挫一下我的志气，叫我认清自己的立场罢了。赐婚，不过是他为我设计的、让我一定会反抗的由头。因为陛下非常清楚，以我的脾气，赐婚这件事，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糊涂了，叔权？”
“因为陛下知道我喜欢的人根本不是远在蜀汉的关羽之女。他明知道我是在说谎。关羽之女关银屏，不过是我拿来敷衍世人的借口。”
“你……欺君？”
“但陛下明知道我欺君，也不能戳穿我。二哥你可知道为什么？”
夏侯霸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豁出去了。我终究要跟夏侯霸说清楚，让他明白我今后可能会选择的路，既有可能需要他的帮助，也有可能为家族再次带来危险。当然最终，我知道我的选择不会错。曹叡注定将是下一任魏国皇帝。
“因为我真正所恋之人，近在眼前，就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心知肚明！”
夏侯霸顿时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我索性跪下来，在颠簸的马车上郑重地向他叩头行礼。
“今日在此，我已不想再对二哥隐瞒。我与平原王已有夫妻之实，两情相悦，结发为誓。今生今世，夏侯称不会另娶他人，恐怕亦不能为夏侯家留下子嗣。天性使然，还望兄长成全！”
一番话说出来，我自己心里好像也坚定了某种决心。曹叡送给我的平安扣随着低头的动作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夜他用手触摸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第309章 三〇七、曹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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