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04、三〇二、轩然大波（下）

　　短暂的怔愣之后，一场轩然大波扑面而来。

　　那一剑刺出去的速度之快，连我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我想我大概是太生气了。本来因为和曹叡的事心情就不好，好死不死在这里遇到曹爽。更叫人生气的是他还唠叨个不停，摆明了是看我笑话的意思。想想大魏的江山算是断送在他手上的，我心头的无名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这一剑就这样出去了。心里，未必不是存了“砍死你个王八蛋”的一丝念头。

　　而曹爽，他肯定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动手。我俩见面总没好事，这是彼此都有自觉的，他这次大概也以为无非是口头上的意气之争。我突然拔剑出鞘，若是有心，或许真能将他置于死地。对于曹爽来说，自然是后怕不已，进而勃然大怒。

　　“夏侯称！！你干什么！？”

　　一边嚷嚷，他一边拔出自己的佩剑，满脸的气急败坏，挥剑朝我刺来。我既然先动了手，自然不会怕他，挥剑拨开。他连刺三剑，我也连拨三剑。我们各自调动坐骑，竟然在曹叡的平原王府门前，真刀实剑地打了起来。

　　手上打着，嘴上还在互相咒骂。曹爽骂我“目中无人！欺人太甚！”“莫要以为立了战功，就能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我回敬他“我出征的时候你又在哪？”“分明是你挑衅在先！我对陛下一片忠心岂容你污蔑！”

　　骂得口不择言，打得也是毫不留情。曹爽的武艺平庸无奇，招式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力气不小。我心里憋了一大口恶气，有意宣泄这股情绪，拼一口气争勇斗狠。心里走马灯一样地回想，自从我来了这里，就一直跟曹爽处不来，大概也是天意。之前我一直隐忍退让，不想跟他撕破脸。今天机缘巧合再也装不下去，索性就撕个痛快！

　　我们俩打着，曹爽的随从以及我的两个弟弟都着急了。他那随从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我家两个弟弟倒不管那么多，一左一右围上来劝阻，试图将我们两人分开。无奈我跟曹爽都有想要趁此机会扫平恩怨的意思，他俩的武艺又不足以分开我跟曹爽，反而容易让自己受伤，被我厉声喝止，叫他们赶紧让开。

　　“今日之事，是我与昭伯的事！你俩不要在这掺和！”

　　“哼！不用你弟弟帮忙么？你们兄弟三人战我，曹某也不惧怕！”

　　“得了吧！就你那水平，别说我们兄弟三人，单单是我一个，你就应付不来吧？”

　　“我呸！你胡说也要有个限度，夏侯称！”

　　我冷笑：“我若认真，怕曹真将军要来找我报仇呢！”

　　曹爽大怒。夏侯惠急道：“三哥你少说两句！昭伯兄冷静一下！你们都不要再打了！”

　　“惠哥哥说得对，三哥冷静点呀！”

　　夏侯和说着，试图来拉我的手臂。我跟曹爽正打得激烈，哪里能够容他阻止？我本能地将他推到一边，刚说了句“离远点！”却不想将他推到了曹爽的剑锋下！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夏侯和一声痛呼，右手捂着脸从马上跌了下来！

　　我大吃一惊，惊叫一声“七弟！”曹爽显然也吓到了，撒手撤剑，“咣当”一声把剑扔在地上。夏侯惠早翻身下马抢上前去，忙不迭扶起夏侯和问道：“伤到哪里了，和弟！？”

　　夏侯和右手捂着半张脸，指缝间全是血，另外半张脸也全是扭曲痛苦的神色。我心惊肉跳，持剑的手也在发抖，心里反复默念“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虽然下了马却不敢凑上前去。曹爽□□，随从帮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剑，他也不肯去接，粗暴地挥手叫随从退到一边去。我看了看他，他披头散发，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内心感受复杂，讪讪地收起曹丕赐给我的御剑，上前询问夏侯和的伤势。

　　“七弟，有没有伤到眼睛？”我声音颤抖。看夏侯和捂着半张脸血流不止，我最怕的就是伤到他的眼睛。在夏侯惠的协助下，他终于缓缓放开手露出伤处。让所有人松一口气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并未受伤，只是额头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发际线一直延伸到眼眶。剑锋割伤眼睑，血糊了满脸，他睁不开眼。

　　“我没事……”他颤声说，“三哥你别担心……我眼睛没事……”

　　我一瞬间差点虚脱，劫后余生之感涌上心头。这一剑，破相是难免了，万幸没有伤到眼球。如果伤了他一只眼睛，我真是没法跟夏侯家的夫人和兄弟们交代了。

　　“要快些疗伤！”夏侯惠急道，“止血清创，才能确定眼睛是否有恙！”

　　我应了一声“是”，正要动手跟夏侯惠一起扶夏侯和上马，身后平原王府大门敞开，曹叡的声音传入我们几人耳中。

　　“出了何事！听闻有人在我平原王府门外打了起来？”

　　我们的动作一齐停下，回身看向曹叡。能看得出，曹叡原本是生气的。他身后带着披甲执锐的一小队卫士，语调跟平常截然不同，隐含怒气，眉头紧蹙。然而看到被架着胳膊的夏侯和，他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问道：“怎么回事？夏侯小公子如何受伤了？”

　　随即他看到了曹爽披头散发的样子，脸上惊讶更甚，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跟曹爽也各自觉得尴尬，谁也不想开口解释。曹叡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先把夏侯公子扶进来，我马上叫人去请大夫！”

　　我想推辞说不用了，转念一想他肯开这个口也好。夏侯和的伤要紧。包扎处理之后再回家，家人看到也没那么惊悚，便赶紧行礼道谢。曹叡没怎么搭理我，让他的仆人们帮忙把夏侯惠跟夏侯和招呼进去。他自己走到了曹爽面前。

　　“昭伯这样子，今日怕是不能陪本王去集市了。”

　　他说着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似乎并不生气，曹爽也跟着讪笑。我看在眼里却觉得万分不爽！这是什么意思？对着曹爽笑？对我就冷着脸？我在他心里还比不上曹爽！？

　　“你先回去吧，昭伯。本王回头再派人联络。”

　　曹爽乖乖听话，躬身行礼。他披头散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曹叡并没有向曹爽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曹爽也没多说，行礼之后便招呼自己的随从离去。两人的马蹄声走得远了，曹叡才转向呆立一旁的我，眉头紧蹙，轻咬嘴唇。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本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听了他这句话更是难受，赌气呛他：“你说我能来干什么？好巧不巧赶上你约曹爽出去逛集市，还真是叨扰了你们的雅兴啊！你身上的伤，这就好了？挺快的么！”

　　他一下子白了脸，眼神中难掩受伤的情绪。我暗自后悔又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天晚上我弄伤了他，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说这样的话未免太伤他的自尊。我嗫嚅了几句，走上前去想要拉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

　　“你回去吧！”他低声说，“当着家仆、卫兵的面，不要让你我丢脸。你的两个弟弟，我自会帮你照料，请大夫疗伤包扎之后，好好地送他们回去，你无需担心！”

　　“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的面！今天要不是我跟曹爽在你家门前打了起来，卫兵通报给你，你是不是又不打算跟我见面？”

　　他沉默不语。我愤怒地抓住他的肩膀死死不放。

　　“你别这样，叔权……”

　　“告诉我为什么！”我逼近他眼前低声追问，“为什么从回到洛阳，你就对我避而不见？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去面对？”

　　他僵持了片刻，脸上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终于叹息道：“如何能够面对呢……你我之间，是天子圣命啊！”

　　“我就知道！”我愤然道，“不就是赐婚吗？你等着！我现在就进宫去求见陛下，当面回绝与金乡公主的婚事！”

　　他一愣。我甩开他，也不管夏侯惠跟夏侯和了，大步流星走到墨云身旁，翻身上马。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拉住我的缰绳。

　　“你不能去！叔权！快下来！”

　　“你让开！我现在就去跟陛下说，断了你胡思乱想的心思！”

　　“不行！你在想什么？快点下来！”

　　说着他回头大声招呼卫兵：“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拦下夏、夏侯都尉！”

　　卫兵们顿时一拥而上。他们或许只是不知所措，不知道眼前这场闹剧一样的争吵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有了曹叡的明确命令，他们仗着人多的优势将我团团围住，我也不能硬从人群当中冲出去，只好妥协下马。曹叡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有话进来再说！”

　　呵！这下倒是他主动带我进王府了。

　　我的目的倒也不是逼他坐下来跟我谈。刚才我是真的想要立刻冲进皇宫，当面去向曹丕拒婚，并不是开玩笑的。虽然被拦了下来，我余怒未消。曹叡拉着赌气的我，一口气将我拉到他的书房，不许任何人跟来。关上房门，他返身看着我，缓缓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到底想要怎样，叔权？难道我跟你说的，还、还不够明白么？”

　　我缓缓摇头：“我跟你说的，也已经足够清楚。我……爱你。你明白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么？”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说的意思，就是我夏侯称今生今世虽然不能与你光明正大比翼双飞，但也绝不会另娶他人！不管那人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还是天姿国色的美人！”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我坚定地看着他，重申道：“绝不会！对我来说，我只有你，也只要你！别的什么人，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要！”

　　“可、可是……可是我……你、你和我……”

　　他颤抖着说不出头绪来。我的话似乎带给他巨大的冲击。这份承诺很沉重么？这个要求很过分吗？他这种反应，只会让我觉得心冷。

　　“你还是觉得我做不到？”

　　他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就不能变通一下么？哪怕是权宜之计？”

　　“不行。婚姻并非儿戏，如何权宜？”

　　“可、可是……”

　　“你父皇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父皇……”

　　“一定是你父皇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让你断绝与我的这份关系，不是么？”我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否则，我无法解释你为何一回洛阳，便刻意疏远我。我看你最近倒真是跟曹爽走得挺近么！”

　　“我怎么会！”他急忙道，“我、我跟昭伯，也有半年多未见了……”

　　“离他远点。”我老实不客气地说，“他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日后毁你大魏江山的，就是他跟他那一帮人！”

　　他疑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叫人听不懂？”

　　“没什么。”我皱眉，敷衍道，“只是我真的挺不喜欢他，纨绔子弟一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他动起手来？”

　　“不完全是。其实是他挑衅在先。”

　　我便将刚才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曹叡听完道：“确实是他言语上有错在先，不过率先动手的人终究还是你。这件事，你难辞其咎……”

　　“随他去吧！他还能把我怎么样么？”我发现话题已经扯远，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父皇到底说了什么？”

　　“……父皇其实，并没有对我提及与你之间的……”

　　“没提？”这倒令我颇感意外。

　　“他是说，叫我不要跟朝臣过从甚密。你……是朝臣，而我，是皇子。父皇……不喜欢我们私自结交朝臣。”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层面的原因吗？原来之所以要把我们分开，只是不希望皇子和朝臣往来，建立自己的小帮派小团体，而不是……不是因为我们在私人感情上的这份关系？

　　“父皇还说，夏侯家的前程，在这一代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叔权你了。所以他希望让金乡姑姑嫁给你，也是巩固与夏侯家的关系。他说夏侯懋娶了清河公主，你若是能娶金乡公主，好事成双，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既然夏侯家已经有人娶了公主，那我拒婚也没什么损失啊！”我气急败坏。古人的逻辑我真不懂！

　　曹叡急切摇头：“父皇说了一句话，看似不经意，其实是有意对我说的。他说——‘若叔权不肯迎娶金乡，他的前程就很难保证了。’——父皇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前程有什么要紧的？更重要的是你呀！”

　　曹叡用力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是我需要你的前程似锦……”

　　我愣了一下。他双手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抓着，声音很轻，但却坚定。

　　“我需要你，叔权。不仅需要你的才华能力，也需要你的前程似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