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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三〇三、风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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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和额头上的伤在曹叡火速派人请来的大夫精心处理过后,看起来好多了。大夫给他做了清洗、上药、包扎,再次确认没有伤到眼睛,只是额头上的疤痕怕是难免留下。我满心愧疚,心知肚明幼弟遭遇的这场飞来横祸,责任全都在我这个不称职的三哥身上。夏侯惠对我的态度,稍稍能感觉到一些埋怨——他毕竟是夏侯和的同母哥哥。倒是受伤的夏侯和自己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我不要在意,说男子汉大丈夫脸上留道疤不算什么。我愈发无地自容。
我匆匆向曹叡道谢致歉,带着两个弟弟灰溜溜地回了家。这么大的事要瞒过家人是不可能的,我主动带着他们俩去见曹夫人,当面请罪。曹夫人大吃一惊。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小儿子,见到夏侯和受伤,她顿时有些受不了,忍不住数落了我几句。夏侯和帮着为我辩解,说他受伤不关我事、都是曹爽不好。这下事情愈发大条,曹夫人当即带夏侯和去曹爽府上兴师问罪。我想跟着一起去,夏侯惠跟曹夫人一致反对,我这个始作俑者只好待在家里。等他们母子三人回来,曹夫人看似怒气消了一点,大约是曹爽的态度还算诚恳。只是曹夫人跟我说,叫我回头去曹爽的府上,亲自跟他道歉。
我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我跟曹爽的责任五五开,甚至可以说是四六开——他四我六。我当时要是不先动手,我俩也不会打起来,也就不会误伤夏侯和。尽管曹爽这次的言语是有些过分,我先动手总是事实,我必须承担这个责任。但是叫我去曹爽府上道歉,又是另一回事了。曹爽也有错,他怎么不来我们家登门道歉?
我没答应曹夫人,但也没拒绝。晚上夏侯霸回来,曹夫人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没想到夏侯霸直接抄起家法打了我一顿。打得不算特别狠,二十下藤条抽在背上还是让我吃了一番苦头。整整一天鸡飞狗跳,最后以我趴在榻上疼得睡不着告终。
还真是……倒霉透了!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运气是不是在南征的时候用完了,自从回到洛阳就一直走霉运。曹丕赐婚这件事还没个头绪不知该怎么办,跟曹爽的梁子又越结越大,和曹叡之间也不顺利。现在连自己家人也给得罪了。我真是够可以的!
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夏侯霸下手没有姑息,挺狠的。我对他的处理并无怨言。确实是我做错了事,没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他再多打二十下我也能够接受。让我郁闷的并不是自己家里的事,而是曹叡。始终只有他,才是真正对我起到至关重要影响的人。
他说,要我变通、要我权宜……
他说要我为了身家前程,和他的姑姑成婚、做皇上的妹婿……
是我太天真,还是他太世故?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我”呵!他需要的是一个有力量、有地位、有前途,能对他有帮助的“我”。我俩在一起无论多么柔情蜜意,终究是因为我对他……有利用的价值吗?
我感觉自己接受不了。我不愿意相信曹叡会是这样的人,更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掺杂着利益交换的可能。我有什么能够用来跟曹叡交换的?我这个一无所有、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借住在别人躯壳里的人。我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啊……
“叩叩”有人轻轻敲门的声音。我从沉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扭头看着门口道:“杜三吗?进来吧。”
房门被缓缓推开,动作之小心谨慎不像是平常毛手毛脚的杜三。果然,夏侯和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三哥。我见你屋里亮着灯,知道你没有睡。”
“七弟?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你头上有伤,怎么不休息?”
在我惊讶的询问中,夏侯和走到榻前,腼腆一笑:“三哥也受了伤,不也没有休息么?”
我在“受害者”面前也不好说背上的伤口疼、趴着又难受所以睡不着这种话,便跳过这个问题,招呼他坐下,自己也撑起身体爬了起来。夏侯和帮我取来外衣披上——毕竟已是深秋,天气冷了。我看着他右脸上包裹的纱布,愧疚再一次涌上心头,轻声问道:“还疼吗?伤口。”
他摇头:“不疼。三哥你别再自责了,这伤没什么大不了。”
“会留下疤痕的。”我叹气,“万幸的是没伤到眼睛!否则,我就算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也没法赔给你啊!”
他吓了一跳:“三哥别这么说,听起来好吓人!这只眼睛就算真的失明,也不是三哥的错啊!伤我的人是曹爽嘛!”
“可挑起事端的人是我……”
他用力摇头:“虽然母亲和惠哥哥确实有点责怪你,但我跟惠哥哥都在场。我们知道是曹爽出言不逊,三哥才会动手教训他。本来他就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不是四哥劝阻,我们早几年便与他翻脸了!”
“季权劝阻?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不在的这几年,曹爽跟咱们家有什么恩怨吗?”
夏侯和撇了撇嘴:“恩怨谈不上,龃龉总是有的。曹爽不明真相,总嘲笑三哥你弱不禁风、久病不愈。我们兄弟几个因为不知道你的确切去向,本就内心烦躁,总被他这样嘲笑挤兑,自然不满。可是四哥说,你在服丧期间私自离家的事不能叫人知道,我们若是跟曹爽闹起来,恐怕事态难以控制,暂且忍耐方为上策。这才便宜了曹爽,叫他逍遥这么久!”
我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我私自离家两年多,给兄弟家人带来的麻烦应该比我所知的更多。不光是二哥,三个弟弟、包括远在江夏的夏侯威,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为我把事情挡了下来。
“难为你们了,七弟。我真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三哥又说这种话!我可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我忍不住露出笑意:“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问你疼不疼啊!”他关切地看着我,“二哥打得真狠!这又不是三哥的错,二哥为什么要动家法呢?”
背上的伤一阵抽痛,我尴尬地笑了笑:“二哥是责怪我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家法责罚是应该的。”
“那也不用真打吧……”
“总不能假打吧?”我笑笑,又问:“你们去曹爽家里,他都说了些什么?”
“哼!他在我母亲面前,倒十分乖巧,道歉也颇为诚恳。母亲见他态度恭敬,也没那么生气了。他又向母亲抱怨,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你,你总是与他合不来,这一次更是让他当众丢脸,他心里也十分委屈什么的,净是一派胡言!母亲就说会叫你去向他当面道歉。”夏侯和一脸不屑,“别去,三哥!不要理会他!”
“嗯,我也不打算去。”我实话实说。
“就是!这才是我的三哥!”夏侯和又得意起来,“三哥攻破江陵城门的时候,他曹爽还不知跟何晏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何晏?”突然冒出来的名字让我一时间有些愣神,“曹爽跟何晏……很要好吗?”
“嗯,他们似乎十分合得来,常见他们一同外出游玩。”
我“哦”了一声。我记得何晏日后确实是曹爽的同党,和他一起在高平陵事变之后被司马懿处死了。原来他们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交情,难怪以后要同生共死了。
“所以三哥别理他们!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好男儿要征战四方、马革裹尸,为国家建功立业,怎能混在京城整日游乐?”
我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别急,你以后一定也能征战四方,为大魏建立一番功业!”
虽然夏侯和的宽慰让我内心的愧疚略有减轻,但我与曹爽之间的问题,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我嘴上虽然说不会去道歉,实际上我也知道,同为功臣武将之后、同是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的大家族又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我跟曹爽总不能真的争个你死我活、老死不相往来。但我余怒未消,想起来终究还是生气,要我登门去向曹爽道歉我也做不到。我决定趁着养伤为借口,先装几天鸵鸟。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曹丕忽然派人把我叫进宫去。我去了一看,不仅曹丕在,曹爽也在。
我顿时明白几分,瞥了曹爽一眼,对曹丕行了礼。曹丕叫我坐下,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笑吟吟对我道:“叔权,朕今日宣你和昭伯一道进宫,你们两个都该知道所为何事吧?”
我的目光与曹爽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的表情当中带着一丝得意。我心知肚明八成是他向曹丕告状的,心里掠过一丝怒气的同时,倒觉得这样也好。他不是跟曹夫人说了不少我的不是、要我去向他登门道歉吗?几天下来我没去,他大概不爽了,跑到皇帝面前来告状了。那也好,我就在这跟他道个歉,名正言顺不用登门了。
我又对曹丕行了一礼,道:“臣惭愧。臣与昭伯兄前日发生了一些小误会,想不到竟劳烦陛下亲自过问,臣万分羞愧。”
曹丕哈哈一笑:“看来叔权也不像昭伯所说,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么!”
曹爽似乎吓了一跳,看来他告状的时候没少添油加醋,嗫嚅了几句辩解。我心中冷笑,转向他,行了个对同辈的礼,坦然道:“刚好在陛下面前,也向昭伯兄道个歉。那日昭伯兄质疑我夏侯称,奉旨南下期间或曾做出背离大魏之事,我一时气愤,才对昭伯兄动了手,因而误伤我七弟夏侯和,责任在我。所幸幼弟受伤不重,我亦能诚心诚意向昭伯兄道歉。今日在陛下面前,愿昭伯兄与我尽释前嫌,今后齐心协力,报效朝廷、报效陛下!”
曹爽脸色不太好看,曹丕抚掌道:“说得好!昭伯,你意下如何?朕今日专程为你二人调停,叔权的态度亦十分诚恳,不知你又如何说法?”
曹丕盯着,曹爽也只好表现出大度的样子,回了一礼,答道:“叔权既然愿意道歉,臣亦非不明事理之人。夏侯小弟是伤在臣的剑下,臣也有错,已向夫人和夏侯小弟赔礼过了。”
我暗自冷笑。他这话说的,根本不肯承认这次的事是他挑衅在先。或许他觉得自己跑来跟皇帝告状,要是承认错在自己,皇帝内心会怪罪他。也或许,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不管怎么说,在曹丕面前,他尽管服软,却也没有真正道歉,我确实有点失望。
曹丕“嗯”了一声,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如此,今后你们应当冰释前嫌。曹氏、夏侯,本是同宗同源,亲如自家。你们二人同是功臣宿将之后,是我大魏日后的栋梁,怎可私下斗殴、还伤及他人?要满朝的人知道了,会如何看待你二人?也让朕这个曹氏大家长,颜面何在?”
曹丕这样一说,我才明白他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过问我跟曹爽打架斗殴这种小事。曹爽的表情也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意,对曹丕道:“是臣轻浮浅薄,遇事惯于逞意气,不曾想过其中深刻之处。”
我也道:“臣亦年少轻狂,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惭愧。”
曹丕颔首道:“你们两个年纪也都不小。昭伯已经成家,又是镇西将军长子,也该有些自觉。朕看你是在洛阳待得太久,不如把你派去长安,跟着镇西将军多历练几年才好!”
“但、但凭陛下安排!”
曹爽额头冒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我心中暗爽。曹丕随即轻轻一笑,又对我道:“叔权也是。走了一趟南征,本来给了朕不少惊喜。看来你才华虽然出众,到底是年轻气盛。待与金乡完婚,置业成家,应当会好些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掠过念头,觉得再不赶紧说明白,我可能真的要娶金乡公主了。当下也没多想,直起身来,向曹丕一拜到底。
“陛下请恕罪,臣有一事,必须当面向陛下陈情,恳请陛下恩准!——臣,并不打算迎娶金乡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