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01、二九九、金乡公主

　　我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都懒得吃。

　　反复回想白天在宫里的细节，我惊觉一切应该都是曹丕设计好的。把我和曹叡同时叫进宫里，当着曹叡的面先是说有意将临汾公主许给我，在我用她的年龄做借口推辞之后，才引出他真正想指给我的人，年龄相仿、辈分相当的金乡公主。就连郭贵嫔带着金乡公主出现，应当也是安排好的。曹丕的目的，其实是要让我和公主见面。

　　但即便他真要把自己妹妹赐给我，为什么要让曹叡也在场呢？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也看到、听到这件事？我只能说曹丕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要让曹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是故意要试试他能不能保持平常心，才会命他弹琴。反复思索曹丕这么做的用意，想来想去，除了认为他是在验证和试探我与曹叡之间的关系，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了。

　　换句话说，曹丕是在拆散我们。用非常隐晦的手段不动声色地告诉我们，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并且绝不允许。

　　尽管本来也没想过他能接受和允许，解读出这样的信息还是让我感到非常沮丧。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当时是怎么回答曹丕的，但我却清楚地记得，曹叡离去时偷偷回眸看我一眼的那个眼神，忧伤得与灿烂的天气是如此格格不入。

　　曹丕为我和金乡公主相互介绍之后，很快就带着郭贵嫔一道走了，说是让我们两个单独相处。理所当然，曹叡也被要求跟他一起走。曹丕唯独留下了他先前让人取来的琴。热热闹闹的凉亭里一下子剩下我跟公主两个人，骤然冷清起来。我心情复杂地呆站着，面朝曹丕三人离去的方向，一时间甚至想不起来身边还站了一个金乡公主。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琴声。在我发愣发呆的时候，金乡公主已经坐在琴旁，抚琴而歌。她唱的是《诗经》当中的一篇，《桃夭》。听着她纤丽的嗓音娓娓唱着“桃之夭夭、灼灼之华”的词句，温婉的音符从白皙的指尖流淌出来，不能不说确实让我心里的苦涩缓解不少。等她唱完最后一句“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我已重新找回了理智和冷静。

　　我对着她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公主的天籁之音。臣下失礼之处，还请公主宽恕。”

　　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很淡很淡的一个笑容，颔首道：“都尉大人不嫌弃就好。既然皇兄特意安排了，大人何不坐下说话？”

　　我后退了一步，仍然低着头：“公主恕罪。臣与公主身份有别，不敢与公主平起平坐。”

　　“大人还是坐下吧。”她轻声道，“金乡知道大人心中并不愿意这门亲事，难得有此良机，坐下一道商谈此事岂不更好？”

　　我大感意外，抬头看到金乡公主的笑容，仍是那样恬淡安静，却多了一份聪慧。她把那份聪慧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在她的皇兄和皇嫂面前。然而现在在我面前，她释放出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想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在我坐下的同时，金乡公主挥了挥手，让跟在身边的侍女离开凉亭，那侍女走的时候顺便还把曹丕留下听候差遣的宫人一起叫走了。一时间真的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我倒紧张起来了。

　　“公主……将宫人全部遣走，是否不妥？”

　　“即便不妥，也好过有人在一旁，什么都不能说吧？”

　　我轻轻一笑：“也是。”

　　不知为何我当时就有种感觉。我觉得不愿意这门亲事的，并不是我一个人。金乡公主也是不情愿的。我决定主动出击。

　　“公主为何说臣内心不愿意？公主如此貌美，才情卓越，又贵为天子之妹，能娶到公主简直是无上的幸运，世间哪个男子能够拒绝？”

　　“可都尉大人却非寻常男子，会为金乡的容貌才情、身份地位而动心。大人无意与金乡共结连理，金乡从大人的神情当中看得出来。”

　　我微微一笑：“既然公主如此直爽，臣亦不欺瞒。臣亦从公主的神情言语当中，看懂了公主与臣一般无二的心思。——公主已然心有所属。”

　　我这样说极为大胆，金乡公主只要一个不高兴，言语冒犯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扣，我就完了。然而她没有丝毫不悦，淡淡地一笑，道：“夏侯都尉果然奇人。”

　　“多谢公主恕罪。”我行礼。其实心里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这个金乡公主也不是简单人物，竟能不介意我对她的冒犯，不愧是曹操的女儿！

　　她喝了一口茶，水葱般的手指白皙柔嫩，十分好看。

　　“这门婚事是皇兄的意思，金乡亦无可奈何，只得向皇兄提出，坚持要在正式下诏之前见一见大人。或许金乡心中尚存幻想，期望能够从大人身上找出一些破绽，回绝皇兄的安排。然而见到大人，金乡却松了一口气。或许唯有大人，才是与金乡志同道合之人。”

　　“志同道合？”我笑，“一起……违抗皇命么？我夏侯称可没有这个胆量啊。”

　　“大人若是没有这个胆量，金乡也只好顺应皇兄的心意，嫁入夏侯府了。”

　　我轻笑不已，连连摇头：“公主也是不同寻常的女子，臣不禁为公主心动。若公主愿意嫁了，臣自然愿意娶。”

　　“大人莫要自欺欺人，金乡亦不会当真。”

　　我轻叹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生的大事，竟然无法自己做主……”

　　“正因婚姻乃一生大事，才由不得自己。”她淡淡道，“大人既然有此感叹，想必大人心里的那个人，不能与大人共结连理，因而大人才无法拒绝皇兄的赐婚。”

　　我点点头：“不瞒公主，确实如此。若能明媒正娶，今日也无缘与公主相识。”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反问：“公主又如何？不能请陛下为公主赐婚心仪之人吗？”

　　她缓缓摇头：“皇兄不喜那人，亦不会同意此事。”

　　“公主可曾试过？”

　　“自然是试过的。金乡至今未嫁，并非只因父丧之故。”

　　这么说她也拖延过？拖着不肯成亲结婚，另嫁他人，只为了心中的思念？曹丕说她今年二十岁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孩来说，年纪已经算大的。她尚未婚嫁的原因，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曹操的三年丧期之故。

　　“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公主这样的人物苦苦等待？”我忍不住问道。

　　“大人何必要问？金乡不也没有问过大人，心中所系到底何人？”

　　“……也对。”

　　“大人若不嫌弃，金乡再为大人弹奏一曲，如何？”

　　“夏侯称惶恐。”

　　于是她那双水葱似的手，再度抚上琴弦，弹奏出古老悠扬的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即便笨拙如我，也知道这首曲子并非弹奏给我听的。我不由地真心感到好奇。金乡公主心里的人，到底是谁呢？是谁能让她这样的女子如此心动，却又不能让曹丕赐婚？

　　一曲终了，金乡公主重拾话题，问我：“大人以为如何？大人只需与金乡口径一致，坚持推辞，皇兄应当也不会勉强你我二人吧？”

　　“当真可以奏效么？不怕……触怒了皇上？”

　　“即便触怒了皇上，亦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只看大人心里的人，与大人的身家前程，哪个更重要些。”

　　金乡公主的话令我印象深刻，不由地对她好感顿生。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知音般的感觉，这还是我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在女性身上找到这种超越时代局限的特质，对她愈发刮目相看。她看起来不像曹洇、银屏、奚英她们那么豪迈爽朗，但她柔和外表下的坚持和聪慧，却无愧于她那离经叛道的父亲的血脉。

　　我当场同意与她联手，一起抵制这门婚事。我表示随便她怎么在曹丕面前挑我的毛病，只要能把婚事退了，怎么说我都行。她笑笑，道：“夏侯大人以后还要在朝堂中出入，说得太难听怕是不好，金乡嘴上自有分寸。只是大人在皇兄面前说起金乡的不是，倒无需顾忌。金乡的风评，老实说，越差越好。”

　　她说的我似懂非懂，也不知道她的风评到底如何。但她那句“心里的人和身家前途哪个重要”，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躺在榻上，仰面朝天，思量着金乡公主会怎么跟曹丕说拒婚的事，而我自己又该怎么去面对。

　　哪个重要？对我来说是毫无疑问的。但也不是说另外一边就不重要。若是没有了身家前途，我还能守得住最重要的那个人么？毫无疑问，恐怕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不一定有。这真是个矛盾的选题。我想了半天，才发现问题的本质其实是“长痛”还是“短痛”，是忍一时还是爽一时。我知道曹丕的寿命不会很长，“黄初”这个年号只能用到第七年，而现在已经是黄初三年的夏末初秋。曹丕不出四年便会死去。那我只要忍耐四年，等他驾崩，曹叡即位，我跟曹叡就不用再担心了。但这样的期许对于眼前的婚事毫无帮助。是接受赐婚、顺从曹丕的意愿忍耐四年？还是拒绝婚事，迎接不可知的命运，忍耐这四年？我难以取舍。

　　这时候要是星寰在就好了，就能跟他商量了——我再一次难免这样想。这么要紧的时候，偏偏他不在身边。他走的时候，不知是否预见到我一回洛阳便陷入赐婚的巨大难题中呢？

　　还有曹叡，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肯跟我联系？为什么不愿单独见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一下子想到——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曹叡的沉默和躲避太不寻常了。我们在回京之前那样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很难相信他仅仅为了避嫌就能把我避得这么彻底。对！一定是有事发生，才让他不得不这样避开我！一定是这样！我不能躺在这里自怨自艾，我得主动去把事情弄清楚！

　　我一骨碌从榻上坐起，点上油灯，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天已经黑透了。之前我拒绝了杜三送来的晚饭，现在倒有点后悔。衣服虽然找到了，但要夜探平原王府，没有体力可不行。正在我纠结要不要叫杜三去弄点吃的，门外传来杜三的脚步声，随即敲了敲门。

　　“大人您起了么？杜三去帮您弄些吃的可好？”

　　我忙不迭回应：“太好了！快去！我饿了！”

　　杜三欣喜地答应着，转身小跑着走了。不一会等他端着食物回来时，我已换好全套黑色夜行衣，就差一个头巾。杜三看见我这身打扮，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托盘砸在地上。

　　“小心点！我的晚饭！”

　　我抢救了晚饭，顺势坐在地上开始吃起来，一边吩咐杜三把门关了。杜三关了门，结结巴巴地问我：“大、大人，您这是……”

　　“我要出去一下，今晚可能不回来。若是二哥或是别人找我，就说我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了。”我边吃边嘱咐。

　　“啊？可是大人，马上就要宵禁了……”

　　“这不还没宵禁么？”我瞪了他一眼，“再说，我都说了今晚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