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97、二九五、凯旋回朝（下）

　　夏侯霸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躺在卧榻上半梦半醒。

　　很久没有回来的房间让我感觉陌生，本想稍微休息一下，却始终睡不踏实。我终究是累了，又泡了澡周身舒爽，加上一下子回到家里，摆脱了军营中纷繁芜杂的事务，神经松懈下来，意识恍惚间似乎又回到江陵战场。周围都是厮杀的人声、奔走的马蹄、流窜的箭矢……像是一个混乱的修罗场。烟尘蒙蔽了视线，火光刺激了感官，鲜血溅在脸上兀自带着温度……我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挣扎着，一会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一会儿又恍然觉得仍在那个战场上搏命厮杀，整个人不由地渐渐紧张起来，陷入梦境也越来越深。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豪迈的男子声音叫我：“叔权！醒醒！”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突兀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夏侯霸高大的身影。屋内很安静，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别人。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告诉我，天色不早了，我躺了有一阵子。但夏侯霸，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人把我叫醒？

　　他坐在卧榻旁，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急忙从榻上爬起来行礼：“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起来？”

　　夏侯霸伸手拦着我，道：“别起得那么急，当心些。南征半年，真是辛苦了你，人也瘦了许多。本来听说你在休息，我只想看你一眼就走，让你多睡一阵。哪知进来一看，你似乎做了噩梦，额头上流汗不止，我才把你叫起来的。”

　　我恍然大悟：“的确，刚才……梦到了战场上的事……”

　　夏侯霸递了一块汗巾给我擦汗。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光是额头冒汗，身上刚换的里衣也湿了大半，不禁一阵后怕，忙向他道谢。他笑了笑说兄弟之间客套什么？随即叫我多睡一会，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我见他身上还穿着甲胄，显然衣服都没换，一回来就来看我了，内心一阵感动，张口叫了一声“二哥”，从卧榻上起来，郑重其事地跪在他面前。

　　“二哥，叔权回来了。南征期间，家中诸事都仰赖二哥，叔权内心惭愧，所幸南征取胜，没有辱没了家门名声，也不负二哥的期望！”

　　夏侯霸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扶起了我。我看到他那双坚毅的眼眸之中，满满的都是兴奋之情。

　　“做得好，叔权！父亲、大哥、五弟泉下有知，定会以你为荣！”

　　一瞬间，我红了眼圈。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夏侯家的一员。我对得起“夏侯”之名。

　　夏侯霸叫我再休息一阵，说女眷们正在张罗晚宴，今晚全家人一起吃，要好好给我接风洗尘。我听从了他的建议，送走他之后又躺了一会，同样是半梦半醒，不过没再做置身战场的梦了。天快擦黑的时候，杜三来问我要不要起床更衣，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时隔许久与“家人”一道共进晚餐，物是人非之感在我心头久久徘徊。上一次这种欢聚一堂的场面，还是在我来这边第一年过年的时候。那时汉中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到邺城，我的母亲李夫人也还健在。后来一连串的丧事，我又不告而别秘密离家，就再没有这样的家宴了。即便是半年前我回来，因为不太光彩，再说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就那么过去了。然而这次完全不一样。用杜三的话来说，“府里很久没有这么高兴的事了！”

　　我是家宴上绝对的主角。看到所有人都这么高兴，我也觉得自己可以放松一下，不用像在外面那样必须谨慎小心地保持低调，不由自主地话也变多了。说到战场上一些细节，我也不吝于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不时逗得两个弟弟哈哈大笑。曹夫人和嫂嫂们听到要紧的地方，都忍不住为我担心。我拍着胸脯说自己的伤早就好了，夏侯霸冷不丁忽然问我：“说起来，那个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郎中呢？怎么没见跟你一起回来？还有陈庆去了哪里？”

　　我这才想起陈庆原本是夏侯霸推荐给我的，他自然记得他，忙道：“郎中……星先生，说还有些事想去办，我便叫陈庆陪他一道去了。”

　　“哦？办好之后才回来么？”

　　“嗯……是。”

　　夏侯霸面露几分担忧之色，问道：“那要几时才能回来？陈庆不在，你身边现在亲随的人怎么办？”

　　“我从亲兵当中提拔了一个叫田纬的，接替陈庆的职责。不过此人尚在考察，倘若感觉不行，我也会另觅人选。”

　　夏侯霸“嗯”了一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算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不过我能感觉到，这段插曲并未结束，这件事也没有就此完结。夏侯霸的话还没说完。果然晚宴过后，大家各自回房。我让红印打来清水洗漱，刚弄完，夏侯霸就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衣服也没换，想来把嫂嫂送回房里交代几句之后便过来了。我急忙迎接，却并不意外。

　　“二哥怎么这么快便来了？如此想念我么？”我打趣道。

　　他笑：“可不是？半年不见了，想得紧！你那些战场上的英雄事迹虽然都听了，心里还是觉得不够。就是不知道你今日才刚回来，会否太累。”

　　“不碍事！我睡了一下午，精神早就养足，正在担心今晚睡不着呢！二哥来得刚好。”

　　“那好，既然你有精神，咱们兄弟便夜饮一番，如何？”

　　我叫了一声“好！”吩咐杜三去厨房拿酒和下酒小菜，一面让夏侯霸坐下。夏夜清凉，白天的暑气消散殆尽，开着门窗，让庭院中的月光照进来，别有一番风雅。酒菜很快被端上来，摆在桌上。我让杜三和红印都下去，吩咐他们自去休息，不用来理会我们，也不要让人过来打扰。两人对我和夏侯霸行了礼，转身离开。

　　我拿起酒壶，为夏侯霸和自己斟酒，举杯道：“敬二哥一杯！”

　　夏侯霸微笑，举杯与我相碰，道：“也敬你，叔权。”

　　干了第一杯酒，他问我：“你好像不意外我会来找你？”

　　我边斟酒边笑：“当然不意外。我回来之后，还没跟二哥好好说说话。家宴上当着女眷们的面，有些话总是不好说。还是兄弟一道喝酒痛快！”

　　“呵，叔权，你这趟南征回来，真是豪迈不少啊！看你先前在家宴上，说起南征之事也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想来半年的军旅生涯，似乎又让你找回从前的样子。老实说，我在一旁看着，恍然以为你已经痊愈，又是从前那个叔权了。”

　　我心里稍稍有些怔愣，随即释然。我能理解夏侯霸的心情。不仅如此，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太介意自己和“夏侯称”之间的界线了。我是赵乐，也是夏侯称。

　　“二哥一直在为我担心吧？”我轻声道，“即便是我出外游历，跟着大将军南征，二哥还是很担心吧？”

　　他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郑重地垂下头道：“我知道二哥是真的关心我。我也很想恢复成从前那样，让二哥……还有弟弟们不再担心挂念，也为夏侯家出一份力。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可能还是没法回到原来的那个我。与兄弟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记忆，也注定不复存在……”

　　夏侯霸长叹一声，低声道：“老实说，你是否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倒还在其次。这场怪病让咱们兄弟间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付诸流水，却万分遗憾。”

　　我心里一阵酸涩。他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你嫂子屡屡劝我，我也想了许久。纵然遗憾，也怪不得你。遭此不幸，你比我们更要难过。好在来日方长，兄弟情义，从头来过便是。你也不要过于在意此事。我终究是你的兄长，季权、稚权、义权他们，始终还是你的弟弟。我相信他们几个心里，也从未因为你患病一事而有所疏离。”

　　我脑中掠过在江夏时与夏侯威相处的片段，以及更早之前在邺城家中，兄弟二人披麻戴孝的场景。再想想两个年幼的弟弟对我的崇敬，心中暖意涌动，用力点了点头。

　　“然而经过这次南征，我却再不替你担心了，叔权！”夏侯霸的语气又欢快起来，“这次你的表现，简直令我大吃一惊！似乎比从前的你更胜一筹。倒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深感惭愧，要被你比下去了啊！”

　　我忙道：“二哥说的哪里话！我……我这次只能说，确实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习惯了军旅征伐的日子。所谓立功，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先登之功，实在不值得一再夸耀啊！”

　　夏侯霸一笑：“你这份谦虚的性子，倒真是从前没有的。光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还是没能恢复成从前那样。不过，这样也好。”

　　我轻声“嗯”了一声。我当然知道这样也好。低调、谦虚，在什么时代都不是坏事。我还年轻，又是第一次出征，要是因此浮躁起来高调炫耀，难免被人看在眼里不爽在心。何况本来就有人看我不爽呐！

　　我顺势问道：“对了二哥，我随军南征这半年来，京城有何变化？”

　　“要说大的变化，倒是没有。半年来朝廷的重心一直在南征这件大事上，无暇他顾。陛下原本有意在过了正月之后御驾东巡，也暂时搁置，只派了特使不时来往。好在中原无事，西北的战事在三月间也彻底平息下来。如今南征大捷，实在是锦上添花的大喜事。大家都在议论，这正是应了出征前白鹿祥瑞降世，对我朝是大大的吉兆。”

　　我点点头，冷静地说：“大魏兵强马壮，国泰民安，陛下又雄才大略，迟早一统三国！”

　　夏侯霸兴奋道：“可不是！西蜀贼寇偏安一隅，难有作为。江东虽然地方广大，然而人口稀疏，徒有其表。此番南征，一举挫败两贼，真令人兴奋不已！”

　　“是啊……”

　　能有如此辉煌战果，我也确实没想到。尤其是江陵，我虽然在出征前特别想拿下，真的打下来了，又感到难以置信。今后历史会如何走向，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要是就此大变样，对我来说是好是坏，也很难说啊。

　　“那我军攻下了江陵，东吴方面有什么反应？”

　　“听说反应强烈。孙权一怒之下改了年号，叛逆之心昭然若揭。”

　　“改了年号？那就是……不承认我朝正统咯？”

　　夏侯霸点头：“正是。既然不再用我朝年号，他自立为帝，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东吴孙权，素有如此野心。”我不痛不痒地说。孙权称帝是历史的必然，我毫不关心。但他怎么反扑江陵，我很在意。

　　“孙权没有派军反扑江陵、夷道么？”

　　“听说有过一次偷袭，被夏侯尚击退了。——也就是十天前的事吧。消息刚刚传回。”

　　“是么。东吴陆逊足智多谋，须得小心防备才是。我担心江陵得而复失……”

　　“叔权不必过于担心。夏侯尚智勇双全，陛下也是认为他足以担此重任，才命他以征南将军、假节的身份留镇江陵。”

　　我看夏侯霸对同族的夏侯尚评价颇高，似乎很有信心。再说我现在都回来了，荆州、江陵的事就轮不到我来操心，便没有多说，转而问道：“那刘备那边呢？”

　　“听说刘备一直滞留永安，没有返回成都，也无力再出三峡。”

　　“哦？一直在永安么？”这倒是符合历史的。

　　夏侯霸笑道：“他同样咽不下这口气，写了信来辱骂陛下，说我们师出无名、趁火打劫。他这么做毫无意义，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

　　我也笑：“我们这次是为了救援陛下册封的吴王和吴国，怎么能说我们师出无名？至于打退蜀军之后进占江陵，也不过是收回属于朝廷的城池和土地，于情于理，没有任何说不过去的地方！”

　　“哈哈哈哈！”夏侯霸大笑，“叔权高见！的确高见！”

　　我笑而不语，享受了一下兄长的称赞。夏侯霸又跟我干了一杯。放下杯子后我问：“对了，陛下没有因为刘备的事，而对他的长子刘权怎么样吧？”

　　“刘权？”夏侯霸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哦，你说那个你去年带回来的刘备长子吗？我没听说他怎么样了。应该还在好好地当他的典农官吧。”

　　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改天我写封信给他。许久没有联系，不知近况如何。”

　　夏侯霸“嗯”了一声，我又问起一个我特别“关心”的人。

　　“那曹爽近况如何？”

　　夏侯霸闻言，微微一笑：“呵，你果然在意。不过你绝对想不到昭伯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