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95、二九三、凯旋回朝（上）

　　六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阳城。

　　大军班师的消息早已经过层层通报，一路传递回去。城外十里，奉命前来迎接的官员等候多时，为首的是尚书令、颖乡侯陈群。

　　我知道陈群在历史上非常有名，最出名的当然还是他提出的“九品官人法”，成为接下来数百年间贵族政治的基础。我无意评判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以我的水平也很难说九品官人法到底利弊多少。对于陈群本人，我此前接触不多。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谈吐儒雅，跟司马懿和辛毗都很熟的样子，对曹仁十分客气和尊重。陈群是尚书令，就是当年荀彧担任过的官职，听说他的妻子是荀彧的女儿，他本人也是名门出身，是曹丕最为倚重的人之一。派他为首带领官员们出城迎接，可见曹丕对此次班师的重视。

　　例行公事的接风之后，军队各自分别驻扎在城外军营，五品以上将官则奉曹丕口谕入宫。众人兴高采烈，意气风发，戎装入宫，在宫门外下马，除下随身兵刃交给宫门守卫。都知道是打了胜仗回来，宫里的守卫、内侍、宫女，个个也都满脸欢喜。半年多没见的皇城、皇宫，眼瞅着也气派了不少，令人倍感亲切。

　　曹丕在正殿接见了凯旋归来的将领们，包括他自己派出去的劳军特使司马懿和带队出城迎接的陈群。南征主帅曹仁和监军曹叡并排站在最前面，一齐向曹丕行礼。我们其余人跟进。大殿之中披风铠甲，寒光炫目，颇有眼花缭乱之感。

　　曹丕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对曹仁道：“大将军此役大捷，击溃西蜀贼人，把刘备这老贼赶回鱼腹龟缩起来，再不敢出峡口半步！又夺还江陵故地，杀灭东吴威风，扬我大魏国威，令四海震惊，实乃盖世之功！朕都不知该如何封赏才好呢！”

　　曹仁笑道：“陛下真是折煞臣了。臣奉命南征，幸而不辱使命，也是陛下英明神武，得上天襄助。大魏一统天下，定指日可待！”

　　陈群道：“陛下自从接到快马传回的捷报，一直在说大将军此次出征，击蜀讨吴，连战连捷，宝刀不老，真神人也！”

　　曹仁哈哈笑道：“臣确实老了。能立下此次大捷之功，臣正好安心告老，解甲归田，不负武皇帝与陛下对臣的一番信任！”

　　曹丕好似非常吃惊：“大将军怎么突然说要告老？朕还想大将军宝刀未老，南征北讨，不在话下！”

　　曹仁“呵呵”笑道：“陛下，臣确实老了，亦有宿疾在身，仗是打不动了，给陛下出出主意还行。这次南征能为陛下夺还江陵，臣的心愿已了，再无悔恨，也不辜负陛下的信赖。伐吴灭蜀，怕是要交给后生小辈们了。”

　　曹仁这番告老退休的话一说，原本庆祝凯旋胜利的气氛不免有几分暗淡。我也很吃惊听到他当众这么说。不过他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江陵城外三方对峙的那段时间，战事胶着不前，确实有好几次听说曹仁身体不好、旧疾发作什么的。对他来说，这次南征江陵或许是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战，这觉悟他也许一开始就有。

　　曹丕很快扭转气氛，微笑道：“此事暂且不提。大将军近年来确实身体不如从前，暂时先好好休养要紧。只怕在京城休养的日子一长，大将军技痒，倒要向朕来请战呢！”

　　曹仁笑道：“若这副身躯争气，自然要向陛下求一个马革裹尸！江陵大营中夜战蛮王沙摩柯那一场，当真是酣畅淋漓、无比尽兴！”

　　众人一齐笑起来，当夜在场的辛毗接道：“大将军勇猛不减当年，即便是刘备老贼倚重的蛮王，也不是大将军对手啊！”

　　“可惜朕不在场，没能一睹大将军的风采。看来这次没有御驾亲征，朕错过不少。”曹丕说着话锋一转，对曹叡道：“幸而叫元仲跟了去，也算是历练一番。元仲，大将军在奏报中说你在大营遇袭之时应对得当，沉着冷静，才能坚持到大将军率军回援。随后计取江陵，你亦是头功。朕见了也颇感欣慰，总算没有辜负朕的期望。看来那头白鹿果真是天降祥瑞，应在了你身上啊！”

　　曹丕的一番称赞让我松了一口气，应该也让曹叡吃了定心丸。他行了个礼，沉稳地答道：“多谢……父皇夸奖。儿臣不敢居功，只是谨遵父皇教诲，跟大将军多多学习，夜袭那晚，也多亏了辛大人在。儿臣只是……略尽绵力。”

　　曹丕“嗯”了一声，点点头道：“口吃似乎也好了不少。我见你出去这半年，面上并不见风霜劳苦之色，想是大将军将你照顾得不错。”

　　曹叡垂下头道：“儿臣惭愧。”

　　“诸位兄弟当中，你是头一个随军出征的。究竟历练了多少，朕拭目以待。”

　　曹叡应了一声“是”，曹丕又将话题转到别人身上了。一个一个问话下来，对众人的功劳，曹丕都了如指掌，称赞也好勉励也好，句句说在点子上，显然他看过并且记住了这场战役所有的奏报。而他把我留在了压轴的位置。

　　“说起来叔权才是最叫朕惊喜的一个呢！朕万万没有想到，叔权一场大病，不仅勇猛丝毫不减，更添一份足智多谋，火烧连营、夜袭江陵，竟然双双立下头功，叫朕也刮目相看！叔权快说说，你在江陵用了什么秘技，竟将城门也弄塌了？”

　　我知道躲不过，终究还是被当面问了，便行礼道：“陛下过奖了。臣才疏学浅，哪里敢擅居首功？只是一心想要报效国家，恪尽本分而已。如陛下所知，臣大病一场，此次南征，乃是病后初上战阵，内心也忐忑不安，生怕辱没了父亲的名声，令陛下、和诸位前辈失望。多亏了大将军指挥有方，诸位前辈不吝指教，同袍帮衬着，取得一些功劳，怎能说是我夏侯称的首功。收复江陵，正应了上天助我大魏，也是陛下盛世将至的吉兆啊！”

　　曹丕大笑：“叔权不光打仗厉害，这张嘴也是越来越会说了！好！好！好！白鹿降世，指引我军收复江陵，打破贼寇，确是盛世吉兆！但愿各位今后勠力同心，早日实现江山一统！”

　　众人一道行礼，齐声向曹丕道贺。在一片君臣其乐融融的场面中，曹丕宣布赐宴，让大家都留在宫里吃饭。曹仁、张郃、辛毗三个人被留下来，其他人则退出正殿，换了以黄权为首的降将，在内侍的带领下被叫上来面见曹丕。我看了一眼人群前方的黄权，他神情严肃，并没有注意我的视线。我扭转头，跟着曹楷他们，来到偏殿等候赐宴。

　　面见虽然结束，众人的情绪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气氛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话题多半都是回味战斗细节和趣闻乐事的。我跟曹楷站在屋外，倚着廊柱闲聊。曹楷问我对那几个降将怎么看，我想了想，答道：“我看黄权那人，像是可用之才。此人能在蜀汉做到益州从事、镇北将军，定然有些本事。其余的人倒是资质平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曹楷“哦”了一声：“我也觉得黄权颇有几分气度，能够归降确是好事。先前上庸的孟达不是归降了么？陛下十分器重。黄权一表人才，器宇轩昂，不输孟达，陛下定然喜欢。”

　　他提到孟达，我一下想了起来，问道：“对了，仲范兄，这次南征，为何不曾调动上庸兵力？本来还以为能见到孟达……”

　　“怎么，叔权认识孟达？”

　　“嗯，见过。”我大方地承认，“先前我隐瞒身份潜入蜀汉，还真被他帮过一次，欠了些人情。”

　　曹楷笑道：“原来如此。放心，以后同朝为官，定然有机会还他人情。这次不调上庸兵力，按我父亲所说，陛下是担心上庸到底是归降不久，不甚稳固，还是不要轻易调动的好。不过孟达也出了不少力，调动物资、搜集情报，都颇为用心，我父亲都一一奏报给陛下了。”

　　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上庸的孟达，其实我还真是挺想再见他一面的，对于他那次放我出城的事，我终究心怀感激。不过这个时代见面不易，我已有深刻体会。就像这次南征，我离夏侯威留驻的江夏并不远，却始终没有机会跟他见面，连战胜之后也没机会见上一面，不能不说满心遗憾。

　　曹楷又道：“可惜张灿留在了夷道城，没跟大军一道班师。这一留下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娉婷独自在家，不免有几分可怜。”

　　我轻轻“啊”了一声，才想起曹洇跟张灿是新婚不久，张灿便出征去了，这下更是一去不回。曹洇独守空房，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曹丕竟然没有考虑这一点么？

　　我看看曹楷的脸色，试探道：“娉婷……她还好么？”

　　“书信中说，家中一切安好，实则冷暖自知。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法知道妹妹心里在想什么，你说不是么？”

　　我心里更是不自在，觉得曹楷是话里有话的，讪讪道：“张灿性格随和，为人诚恳，娉婷嫁了他，也是个好归宿……”

　　曹楷没说话，我尴尬地沉默着。片刻，他道：“叔权，我曹楷不是怪你什么。你生了那场怪病，确实也不是你的错。可你既然能娶公主，为何不能成全了娉婷的心愿？”

　　我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谁说我要娶公主的！？”

　　“听说陛下有意为你赐婚。父亲虽然没说什么，我心中却觉愤愤不平！你死活不肯接受与娉婷的婚约，口口声声说不想耽误她，怎么换成陛下的赐婚便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绝无此事！”我跳脚道，“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嗤笑一声：“这有什么？陛下要赐婚，不过是一道旨意。你只消坐等，这等美事马上就要落到你头上，便足够了！”

　　“仲范！”我严肃地说，“我夏侯称，绝不会接受陛下的赐婚，你尽管放心！”

　　曹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怎么可能？你莫非要抗旨不遵？”

　　“我不是要抗旨。但一来我并未听说陛下要赐婚于我，或许只是流言罢了，仲范兄不要当真。二来即便陛下真有此意，我也会极力回绝。我……无意婚娶，无论是谁。”

　　“你……”曹楷惊讶得合不拢嘴，“你……莫非心有所属？”

　　我点了点头。

　　“那为何不早日提亲？陛下想必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有赐婚这个想法。”

　　我苦笑，低声道：“没法提亲。他……他不是……我能够光明正大与之成亲的人。”

　　曹楷惊讶地沉默片刻，忽然像是豁然开朗，急切而低声问道：“莫非是你在蜀地或者东吴遇见的女子？既然没有带回来，也不能提亲，想必身份不低？”

　　我将错就错，苦笑不语，默默地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正殿外。曹叡还站在那里。他被曹丕要求在殿外听宣，既没有留在殿中参与降将的拜见，也没跟我们一起来偏殿休息。曹丕应该是还有什么事要单独跟他说。我远远地看着他身穿甲胄的身姿，绝世的姿容，绝世的英武，纤细而不矫揉，美丽而不造作，与我同在一片太阳下、同在一座宫殿里，却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属于我的人。

　　“我心里只有他一个，所以别人我都不要……”

　　我轻轻地，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对曹楷说。在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的目光中，我再不解释，任他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