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94、二九二、敌不在外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相当尴尬。

　　大批士兵听到喊叫前来支援时，不少人都看到曹叡披散着一头长发，仅穿一件白色里衣，光着脚，在雨中狼狈不堪地扑进匆匆赶来的毌丘俭怀中。紧跟其后的我更是惊人——因为骤然遇袭、忙于反击，我根本顾不上穿衣服！先前我就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赤着，脚上同样没穿鞋。我就这幅样子在雨里追出营外，又在士兵的接应下带着两具尸体返回，整个人完全湿透了不说，仅着一条长裤的狼狈情形更是不堪入目。我们俩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傻子也会觉得可疑。

　　何况，无论曹仁、辛毗、还是司马懿，哪一个都不是傻子。

　　我在一门心思追刺客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荜红棘的出现以及伸出援手，给了我意料之外的冲击，也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直到在士兵们的接应下返回营地，迎上闻讯赶来的曹仁等人怪异的目光，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到底有多么不妥。

　　一瞬间，我和曹叡犹如暴露在大功率探照灯的光束下，全方位无死角地暴露了原本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我的心脏狂跳不已，紧张和尴尬让我难以开口。唯一令我感到庆幸的是曹叡并不在人群当中，他和毌丘俭都不在，避免了仿佛被人捉奸在床的羞辱和尴尬。

　　“先去换衣服吧，叔权，换好之后来中军营帐。”

　　曹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远处的闷雷，压抑着强烈的怒火。我低声答了一句“是”，转身朝自己营帐走去。曹仁随即下了一连串命令，让士兵们清理善后，仔细搜查营地附近，又让辛毗负责理清事情的脉络。司马懿一言不发，并未插嘴干涉。

　　我的衣服和甲胄都留在曹叡营帐里了，但我没法马上拿回来，只好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田纬帮我擦干头发、换上干爽的衣服，我让他到曹叡那边把我的东西拿回来，自己去了曹仁的中军营。

　　营里只有曹仁一个人，辛毗和司马懿都不在。前者大概在忙，后者我本以为他一定会在。不过他不在也好，不然我脸上更挂不住。曹仁脸色不佳，看到我行礼拜见，胡乱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劈头盖脸问我：“你晚上在平原王营帐里干什么！？”

　　“回禀大将军，下官担心平原王的安全，值夜结束之后顺道过去看看罢了。”

　　“顺道看看？那你怎么……衣冠不整？”

　　“平原王见夜深，又说露宿野外感到心中不安，留下官在他营帐中宿夜，也算是做个伴，同时下官亦可彻夜近身守护。下官认为护卫平原王也是职责所在，便遵照命令留了下来。平原王体恤，让下官脱去甲胄和衣物，睡得舒服些。”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声音微微打颤，心脏跳动激烈。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打定主意，决心否认到底！反正他们没有真的“捉奸在床”，咬死不承认，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出乎意料，曹仁没有因为我的不诚实而生气，反倒在沉默一阵之后似乎恢复了平静。

　　“是么，既然这样倒也无可厚非。平原王受了惊吓，又淋了雨，还在沐浴更衣，我就不去问他了。你来说说先前是怎么一回事？”

　　我愣了好一阵没反应过来。谎话就这么过关了？如此轻而易举，这怎么可能？直到曹仁催促，我才回过神来，急忙一五一十把先前如何发现刺客、如何抵挡、如何追击的过程说了一遍，只是掠过了我和曹叡在营帐里的细节，以及荜红棘出现帮忙的事实，厚着脸皮将杀死两名刺客的功劳都安在自己头上。曹仁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还真是多亏了你今晚在平原王营帐中。刚才一查才知，这两个刺客相当了得！竟然悄无声息地杀死十余名卫士，一路摸进平原王的营帐！若你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曹仁眉头紧拧，语气严峻。我听了也是心惊胆寒，后怕不已。当时我也睡着了，能及时醒来全凭本能，凭着四年来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而养成的本能。如果我没醒……大概我跟曹叡会变成两具抱在一起的尸体，被曹仁他们发现之后肆意评说吧。

　　“你今夜也算立了大功，只是两名刺客都死了，没有留下活口，无法追查他们的来历，也不知派他们前来行刺的幕后黑手……”

　　我小心翼翼询问道：“莫非是东吴派来的？”

　　“不无可能……只是我们的行踪，东吴如何得知？既然他们能跟上我们，为何对江陵按兵不动？”

　　“或许正因为不想、或者不能出兵追击，才派来区区两名刺客，打算行刺平原王，从而给我们一个教训吧？”

　　这次曹仁用力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我的观点。随即他吩咐我：“既然这样，叔权，回到洛阳之前，平原王的安全就全权交由你负责！我看平原王颇为信赖你，从大军出征开始便对你十分倚重，索性你便负责到底。回到洛阳之前，务必保护他周全！”

　　我大喜过望，急忙行礼，响亮地答道：“下官遵命！！”

　　离开曹仁营帐时，我心花怒放。本以为要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想到编造的谎言不仅轻易过关，更得到了能够光明正大形影不离的借口。曹仁这个决定简直正中下怀啊！

　　我带着一身的阳光灿烂，淋着已经减小的雨水再次来到曹叡的营帐外。两个亲兵守在外面，拦住了我。

　　“见过夏侯大人。王爷尚未沐浴完毕，请大人在帐外稍候。”

　　我说了声“好”，正想在外面等一会，营帐内传来曹叡的声音：“请夏、夏侯都尉进来吧。本王已……沐浴完毕。”

　　两个卫兵看我一眼，同时做了个“请进”的动作，为我掀开营帐。我走进去，只见先前因为打斗
　　而一片狼藉的营帐已经收拾得干净整齐。沐浴的大桶里水还冒着热气，曹叡披着一件新换的白色里衣坐在榻上，毌丘俭站在他身后，正在为他擦拭头发。见我进来，毌丘俭手上动作不停，躬身行了个礼。曹叡微微一笑。

　　“毌丘文学，你先出去吧。”

　　毌丘俭应了一声，我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浴巾，也接过了为曹叡擦干头发的工作。我的手拂过他湿漉漉的长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为他擦拭。

　　他轻声问我：“你怎么过来了？大将军他们……”

　　我也轻声回答：“没事了。似乎骗过了大将军，我说我只是被你留宿在营中，保护你的安全，他竟然接受了这个说法，还说多亏有我在才保护你没事。”

　　曹叡惊讶道：“竟如此容易？他没、没有多说什么？”

　　我摇头：“没有，随后便是询问我昨夜的经过，我据实回答了。”

　　曹叡沉默良久，自言自语道：“怎会如此轻易……不像是大将军的行事作风……”

　　“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之，昨晚的事若再提起来，你记得要照我这般说。”

　　他“嗯”了一声，沉默下来。我见他心事重重，便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头发上，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为他擦拭。我很少有机会能够亲手照料他贴身的事，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在服侍人的感觉，只觉无比珍惜这个机会。握着湿润的长发，嗅着沐浴的清香，不由地回想起昨夜未能完成的荒唐，以及刺客偷袭的惊险，与眼前的静谧宁静对比鲜明，恨不得时光就此停留。

　　“叔权，怎么不说话了？”

　　熟悉的嗓音让我如梦初醒：“啊、哦……见你似有心事，不想打扰你。”

　　“哦……我只是在想昨夜的刺客……”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我轻笑一声，“我在想，毌丘俭方才为你擦拭头发、服侍你更衣沐浴，是不是也如我这般，心猿意马？”

　　他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我的手，嗔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在想十分要紧的事！”

　　我有心与他调情，但也觉得刺客之事非同小可，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便顺着他的话问：“你是说昨夜的刺客么？”

　　“刺客……是来杀我的。”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的语调很冷，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冷冰冰的话语无情地戳中核心。这是第二次了，至少是第二次，在这次南征的过程中，第二次有人想要暗杀他。

　　我把手上的浴巾放在一旁，绕到他身前跪坐下来。果然他脸上一副潸然欲泣的表情，紧咬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混杂着愤怒与恐惧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我一阵心疼，赶忙张开双臂将他搂在怀中。

　　我能理解这种感受。当我一次次被身上有玄鸟刺青的荆民追杀的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感受，恐惧、愤怒、却又无助。因为不知道杀意来自何方，到底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要置自己于死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遭到生命危险，却又无从防范。这种感觉如鲠在喉，非常难受。

　　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搂着他纤细的腰。我们两人一言不发，我默默地安抚他，感受到他身躯的轻颤逐渐平复下来。

　　“昨晚还好没事。也不枉我以‘守卫’的名义，夜夜到你营中报道。”

　　他轻轻一笑，我知道他好多了，便再接再厉。

　　“托那两个刺客的福，大将军叫我在回到洛阳之前，全权负责你的近身护卫。我今后再来，便是光明正大得到许可了。”

　　“那你今晚再来，”他在我耳边轻言软语，吐息如兰，“昨夜未尽之事，今夜再续。”

　　我骨头都软了，脑中一阵冲动，血往头上涌，忍不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连连摇头苦笑：“你想干什么？这么煽风点火，不怕我光天化日当场办了你？”

　　他笑得明艳动人：“不怕。因为你也不敢。”

　　我深吸一口气：“着实不敢啊……大将军不责罚不过问，这么轻易接受了我的狡辩，反倒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真相，隐忍不发罢了。”

　　曹叡沉默片刻，道：“或许是有人劝他的……”

　　“什么人会劝他这种事？”

　　“或许有人劝他，他终究无权干涉我的事，不如装聋作哑，待回到洛阳，一五一十禀报给真正有权处置之人，好过在路上与你我发生不快……”

　　我心中一惊。“真正有权处置之人”？这件事属于我跟曹叡的私事，除了我已经过世的父亲夏侯渊，还有一个有权过问的就是曹叡的父亲曹丕了。曹仁，难道是打算等回洛阳之后打小报告！？谁给他出这么要命的主意啊！！

　　“看来你我回去，终究逃不过陛下面前这一关。”我低声说。

　　曹叡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我心里感受复杂，担忧笼罩了整个心头，凯旋的喜悦和立功的振奋都无法驱散这道压顶的阴霾。我紧紧握住了曹叡的手。

　　“但愿大将军在上奏之余，也能将你两次遇刺的事一并禀报，让陛下加强警觉。我先前虽然在大将军面前猜测说刺客可能来自东吴，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如果是东吴派来的刺客，为何不去刺杀大将军曹仁？杀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皇子，难道真是为了不切实际的面子问题？再者，那两个刺客确实厉害，但也不至于如此悄无声息潜入营地中心。昨夜的巡夜值守，是我跟曹楷亲自安排的，很难承认竟有如此疏漏……”

　　我边说边想起了总攻蜀军营地那一夜，曹叡遭到暗箭偷袭的事。星寰告诉过我那支毒箭是乱军之中单单朝着曹叡飞过去的，箭上淬毒，目标明确。显然在这场战争之中，有人想要趁乱杀掉曹叡，已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我停了下来，与曹叡四目相对。从他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他的了然。他早知道。或许从那支箭出现之时，甚至在那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性命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很不能拔除而后快。

　　“你……莫非知道刺客是何人所遣？”我试探着问。

　　他轻轻摇头：“我只觉得不是东吴之人。当然亦非西蜀。”

　　我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吴蜀两国，那还好说一点啊！

　　“没、没事，我会保护你的！”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反正大将军也说了，让我全权负责你的安全！今后我寸步不离你身边，总会护着你的周全！”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叔权是真心护我的。只是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到洛阳，分道扬镳。到那时候又有谁能来保护我？”

　　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