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91、二八9、结发

　　当天晚上的接风宴，众将都“信守诺言”，果然来了个一醉方休。我这次吸取教训，对别人的劝酒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就尽量少喝一点，总而言之，能少喝就少喝，撑了整个晚上没有醉。我是真的担心自己在司马懿面前喝醉，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好在司马懿被曹仁、辛毗、夏侯尚他们团团围住，没怎么跟我发生直接关联，总算熬了过去。

　　司马懿在江陵城休息了一天，紧接着便带着劳军物资去了夷道城，慰问张郃、蒋济等人。我们这边，却已开始进行各种准备，班师回洛阳。曹仁派出加急快马，把张郃攻占夷道城的消息传回京师，请示曹丕的旨意。等圣旨传回来，夷道城如何安排有了着落，估计我们就该拔营动身，启程回家了。

　　大军出动是一桩非常繁杂的工作，撤军同样复杂。曹丕命令夏侯尚留镇江陵，驻军五千，水陆各半，这五千人主要是从文聘的江夏战区调拨的。除了五千正规魏军，投降的蜀军士兵也被分派到江陵、襄阳、江夏这些地方，编入军户和屯田兵当中，吸收利用。俘虏的少量吴军则被带回北方，以防他们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逃脱，跑回去给东吴通风报信。至于吴蜀两方的军官，肯投降的都会被带到洛阳发落，不肯投降的便被就地处死——不过这种人不多。我们抓到的俘虏当中没有几个东吴方面的将领，大部分是蜀汉军官。在黄权的示范作用下，他们对于投降一事似乎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司马懿在夷道城停留了几天之后返回江陵，暂时住了下来，打算跟我们一起撤军回去。同在一座城内，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得不绷紧神经。我一直很忌惮司马懿，在他面前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的举止。司马懿对我倒是十分客气，大概是惦记着我上次在猎苑救了他家两个儿子的好处，每次见面都跟我寒暄闲聊几句。时间长了，我的紧张感慢慢也便减轻不少。

　　曹丕的圣旨在五月二十六日这天快马加鞭送了过来，命令张郃之子张灿率军四千，留守夷道城，大军即日班师。这道正式命令一下，我们都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结束”的意味——江陵之战结束了，我们真的要回家了！

　　当天晚上，我照例在午夜时分，独自一人来到曹叡的住处。他身边的亲兵带我来到他的寝室，关上房门之后远远走开。屋内屋外，便成了我们的二人世界。

　　我们对于这样的深夜幽会早就习以为常。房门关上，我看了一眼屋外亲兵远去的身影，颇为自嘲地笑了笑，迎着曹叡的目光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坐下来。

　　“在等我么？”我柔声问道。

　　他笑得甜美，反问：“你说呢？”

　　我笑笑，抬手取下他的发冠，失去了约束的长发垂落下来，披散在脸颊两侧，犹如锦缎一般乌黑。我轻轻抚摸，爱不释手。

　　“你的头发好长啊……”

　　他的头发比我要长得多。古人深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极为特殊的原因是不剪头发的，因而头发能长到多长，完全是个体差异。根据我的观察，我的头发属于中等水平，跟大多数人都差不多，曹叡就明显不一样。他的头发特别长，已经长及腰间，而且发质很好，简直让人羡慕。唯一跟他具有可比性的人是星寰。除此之外，包括女人在内，都很少有人能有曹叡这么完美的一头秀发。

　　“我的头发当是得自母亲。”他轻声说，“母亲的头发，也是这样又黑又长，垂及脚踝。父皇……早年在邺城，也尝尝把玩母亲的头发，如你这般赞不绝口……”

　　我听他提到甄夫人和曹丕，心里掠过一丝不太好的预感。通常他提到自己的父母，都会引起情绪上的低落。这对我们俩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趁着他的情绪还没陷进去之前，赶紧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道：“对了，今天你父皇的旨意到了，叫咱们即日班师，你听说了吗？”

　　他点头：“大将军已经告诉过我，叫我做好准备。我这边，本来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你们想必很忙吧？”

　　“可不是。这些日子一直很忙，真是一点都不比两军对峙的时候轻松，反倒更忙了呢！”我故意大声地抱怨，紧接着往地上一躺，横在他面前。他垂下眼帘凝视着我，轻笑出声。

　　“当真如此疲惫么？那今夜便早些休息吧，免得累坏了你。”

　　“嘿！你不用担心，即便白天军务繁忙，晚上一见了你，便又生龙活虎了！”

　　我咧开嘴坏笑，他脸颊微红，轻咬嘴唇，嗔道：“没句正经的！”

　　“怎么不正经了？先前我不是在跟你很正经地说，咱们要班师回朝这件事了？是你自己把话扯歪的吧？我的殿下！”

　　他想了想才发现好像真是自己先开的头，脸上更红，别过脸不肯看我，也不肯说话了。我笑着拉过他的手，自己在地板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几下，挪到他跪坐的膝头。

　　“把头转过来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手。

　　他沉默片刻，缓缓扭头，秋水一样的眼眸凝视着我，润润的。

　　“你今晚好像并不是很高兴？”我试探着问。我隐约觉得他今晚情绪不是很对头，尽管他刚刚还大胆地对我进行了暗示。

　　他轻轻一声叹息：“父皇圣旨一到，返回洛阳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嗯，是啊。这些天一直在准备，不就是等到圣旨下来，很快便可动身么？怎么了？”

　　“叔权，你没想过么？”他声音更轻，“离了这里，回到洛阳，你和我……便不能这样时常见面了，更不能如现在一般肆无忌惮……”

　　我轻轻“啊”了一声。我还真没想过。我觉得他是不是顾虑太多了点。

　　“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确实不能每日都在一起，但要时常见面，总归还是不难。咱们小心一点就是了。”

　　他轻叹，苦笑：“你啊……”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我十分不解。

　　他摇摇头，没有解释，却伸手解开了我头上的发冠，执起一缕我的头发，和他自己的头发编在一起。我好笑地看着他好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的举动，却见他编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便不忍心打断，一直等他把两撮头发编成一个很滑稽的小辫子。

　　“你干什么？”我忍着笑问。

　　他看我一眼，轻声道：“结发。”

　　“编在一起，谁也跑不掉么？”

　　他轻轻一笑，松开捏住发梢的手。因为没有发绳，被外力编在一起的头发很快散开了。

　　“叔权，”他轻声问我，“你……对我是真心的么？”

　　“当然。我的心给了你，便再不会给旁人！”我认真地回答，“难道你不相信？”

　　“我相信。但、但是我们回到洛阳，或、或许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认真地想了想，忽然想起以前他跟我提过，曹丕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的事，稍稍明白了他的顾虑，便安慰他道：“回到天子脚下确实不如现在自由自在，顾虑重重，你我都需要克制。但我对你的心不会有变呀！你何必担心？”

　　“可、可是……”他咬紧嘴唇，“若、若父皇要、要你成亲呢？”

　　“啊？”我大吃一惊，一骨碌翻身坐起，追问：“你听谁说的？谁说我要成亲的？”

　　他咬紧嘴唇不肯说。我心里像火烧一样着急。好不容易他不误会我跟星寰了，星寰也已经离开我身边，让他断了误会的可能。怎么好端端的，谁又胡说我要结婚啊！？

　　“到底听谁说的？你总得跟我这个当事人来说一说吧？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要去问毌丘俭了！该不是他听说了什么谣言吧！？”

　　“不是他。”他赶忙抱住我的腰，我顺势将他禁锢在怀里，追问道：“快告诉我，你听说了什么？”

　　他咬着嘴唇，鼻翼微微颤抖。我伸出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下细密的吻，像安抚小动物一样安抚他。

　　“今天晚上……我、大将军、司马大人、还有辛大人，一道用的晚饭。”

　　他颤声开口。我“嗯”了一声，顿时明白一定是他们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人说了什么。

　　“司、司马大人，和大将军谈到了你，他说……陛下……父皇，这次等你回去，打、打算为你赐婚！”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血虽然没有，口水还是把自己呛到了，咳嗽不止，曹叡忙为我捶背拍胸。我咳出眼泪，满脸狼狈，在心里把司马懿骂了一万遍！司马大人您能消停点么！？我的事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我、我没事了……”我抓住曹叡的手，“但司马大人也只是猜测吧？他们是不是在席间提到，我这次立功很大，陛下一定会提拔重用，然后就说赐婚？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吧？陛下又没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说要赐婚，总是要赐婚公主才对。若只是做媒，我可以拒绝啊！”

　　“我妹妹东乡公主虽然早夭，但、但我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姑，尚未出阁。便是先帝最小的女儿、金乡公主。”

　　我一个头两个大：“还真给你找出来了……你是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板上钉钉了么？”

　　“司马大人是父皇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他都这样说了，八成是、是父皇真有此意吧。”

　　他声音更轻，双手绞在一起微微发抖。我拉紧了他的手。

　　“别想那么多。司马大人都没跟我提过呢。你仔细想想，他们在宴席上是怎么说的？”

　　“……司马大人说，‘夏侯都尉年轻有为，此番立下大功，或许会赐婚公主，成为陛下的乘龙快婿……也说不定’。大将军则说，他没有福气，让你这个到手的好女婿飞走了。”

　　我顿时松一口气：“你看！他也只是猜测而已嘛！”

　　“但是……”曹叡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更加凝重：“司马大人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那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总共就四个人……”

　　“不，我是觉得他……看我那一眼，是刻意的。”

　　“会吗？是不是你听到他们提到我，过于敏感了，才觉得司马懿看你的眼光有问题？最近，军中不再有你我的流言了吧？”

　　他看我一眼，苦涩一笑，低声道：“你没发现，我身边的亲兵，少了几个么？”

　　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他的亲兵确实阵亡了好几个，原先二十人，现在只有十三人了。就亲兵的伤亡率来说，好像稍微高了一点？

　　“你什么意思？莫非……”

　　“有所怀疑的，我都让毌丘俭设法处理掉了。当然他做得十分高明，你也没有察觉吧？”

　　他的声音非常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却感到心中一冷。他的意思是，他肃清了自己身边的亲兵？若是发现或者怀疑他们是曹丕安插的耳目，便毫不犹豫地设法抹杀掉？这……这也太……万一误杀了呢？再说即便真的是耳目，提防一下、疏远一些也就是了，何必杀掉？

　　他忽然展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我本能地回应，搂住他纤细的腰。

　　“想到身边有人监视，我、我就觉得害怕……”

　　他颤抖的声音让我的心也跟着颤抖。我用力搂紧了他。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你看这一次，我们做到了不是吗？你父皇也对你表示称赞，你可以挺胸抬头地回到洛阳去见他了！”

　　“可我还是担心……”

　　“你担心赐婚吗？”我拥着他，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拒绝的！我不会娶金乡公主。我可不想变成你的姑丈啊！”

　　“那不可能……”他的眼泪流进了我的脖子，“父皇的旨意，你怎能违逆？抗旨不遵是死罪……”

　　我沉默了。抗旨不遵是死罪，我即便在自由现代的二十一世纪成长起来，也不是不知道这条规矩。但曹丕看起来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在父丧期间偷偷外出游历，他不也包容下来，还为我打了掩护吗？若我坚定地拒绝赐婚，他应该也不会真要杀了我吧？

　　“别担心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和我在这里自寻烦恼，又有什么意义？”

　　我把曹叡从怀里拉出来，吻上他面颊上的泪痕。他攀着我的肩膀，啜泣了一阵，主动吻了我的嘴唇，将身体紧紧地贴着我。我们心照不宣地拥抱在一起。良宵苦短，世事难料。既然回洛阳已经近在眼前，回去之后会变成怎样谁也说不准，我们更不想浪费时间。

　　夜色旖旎，却令人无限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