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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二八七、鹏程 ...

  •   刚回到城中就有下级军官有事来找,我不得不先到军营里去走了一圈。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毕,已经到了晌午。在营中我遇到文钦,便跟他一块吃中饭。吃饭的时候文钦告诉我,前几天我把筚红棘带进城里疗伤、又放他出城的事,他听到有人在私下议论,已经严厉教训过了,提醒我小心一点。我向他道了谢。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涉嫌私放俘虏,十分不妥,若是被上面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几天过去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我还以为自己当真做得天衣无缝,看来还是不可能。

      老实说,确定陈庆要走之后,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让文钦来接替陈庆的位置,毕竟上次我已经把他提拔到身边当了亲兵,再次提拔也说得过去。但我跟星寰商量之后,他表示反对。他说文钦跟陈庆完全不一样。陈庆是真正的草根出身,年轻时多年游侠,经历过人情冷暖,体会过漂泊不定,才会死心塌地跟在我身边,将我视为他终生侍奉的主人。而文钦是武将之后,怀着建功立业、拜将封爵的雄心壮志,怎会甘愿做我的部曲家臣?而且他还提醒我,说文钦这个人野心勃勃,让我即便提拔任用,也要始终保持警惕留一手,防止以后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作出不利于我的事。

      星寰的分析让我觉得很有道理,同时也为自己看不透彻感到惭愧。仔细想想,文钦确实不是什么善类。历史上他跟毌丘俭一起发动叛乱,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忠诚,实在很难说。但毌丘俭看起来跟文钦并不是一类人,他们以后怎么会走到一起去呢?

      我问星寰有没有能够替代陈庆的人选,他倒是难得直爽,跟我一块讨论了一下我身边的一些人。最后我们一致认为一个叫田纬的亲兵队率资质不错。这人年纪比陈庆小,比我大两岁,武艺出色,性格也比较稳重。我去问陈庆,他也认为这个田纬是合适人选,应该能够胜任自己离开产生的空缺,照顾好我。不过我知道,即便田纬可以胜任工作,也绝对无法替代陈庆在我心中的地位。

      吃过饭后文钦回自己的岗位该干啥干啥去了,我顺便把田纬叫了过来,让他从明天开始到我身边当差。田纬流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惊喜,很快控制好情绪,恭敬地向我道谢。我勉励他几句,离开军营,径直来到曹叡的住处。

      过了晌午,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天空中云层翻滚,闷热得厉害,看起来像要下雨似的。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出灼热的焦躁感,像是带着一团火。直到看到曹叡那张清秀俊美的脸上柔和的笑容,我心里的火才稍稍降了温度,觉得舒适一些了。

      “怎么突然来了?莫、莫不是有事?”

      他从书案前起身迎上我,随口询问。我们之间也算有默契,私人见面通常都在晚上。白天终归事情多,说不准什么时候有人来叫、有事来找,我不能天天泡在他这里,他也不好一直在我那边。因而我不打招呼直接过来,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我有什么公事来找他。

      然而今天不是。今天真的不是。

      我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轻声道:“没事。突然想来看看你,就这么唐突地来了。你呢?在忙什么?”

      “没什么。吃了饭,正有些困顿,读了几页书便困得不行,正在犹豫是、是否该去小睡片刻,你却来了。”

      他笑得很好看,显然心情不错。自从江陵得胜以来,他一直是这个状态,感觉他的自信似乎大大加强。尽管在别人面前还是保持着克制和矜持,在我面前明显进一步打开了心扉,让我切实地有和十几岁的少年在谈恋爱的感觉。

      我笑笑,柔声道:“既然你困了,不如一起睡个午觉?”

      他一愣,下意识地拒绝:“这……是否不妥?要、要是被人看到……”

      “没事,即便有什么人过来,总要先让人通报,又不会擅闯。再说外面天色不佳,免不了一场疾风骤雨,就算大将军那边有事,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军情,也不太会挑这个时候。”

      我一口气解释了很多,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真的想睡午觉。他沉默片刻,攥紧了我的手,问道:“叔权你……出、出什么事了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沉默不语,感觉不太能够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心情,索性不想解释。曹叡沉默片刻,松开拉住我的手,走到门口吩咐亲兵“本王要休息一下,无事不得擅入。”两个站岗的亲兵应了,关上房门走远。他返身走回我身边,与我四目相对。

      “有什么心事,想、想说便说给我听,不想的话……也随你。”

      他轻声说着,抬起手来抚上我的眉心,轻轻摩挲着,像是要为我抚平眉心的褶皱一样。他的手温温的,指腹上略带薄茧,像是抚过我的心尖。我的情绪一下被他勾起来,突兀地抓住了他的手。他面上微微一惊。下一刻,我已将他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叔权……”

      他在我耳边轻声唤我。我不答,愈发抱紧了他不说话。

      他轻声叹息,道:“你果然是心里有事……”

      我也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星寰带走了陈庆,本意并不是要背叛我、离弃我。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我不知道星寰是不是明白,对我来说,这个时代没有几个人能给我带来安全感,他和陈庆恰恰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两个。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若是没有了和这个时代的“人”之间的联系,我又该如何自处?我终究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啊!

      “叔权,”曹叡轻轻拽住我的衣襟,“咱们坐下来好么?我这边有备好的茶,还是热的,你来之前刚、刚刚泡好的。先喝一口,好、好吗?”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太不像话,怕是要吓到曹叡,便“嗯”了一声,缓缓松开手臂。曹叡的身体离开,让我感到一阵失落。我忽然很害怕他就这样离开我的怀抱,再也不会回来。恐惧的幻影让我忍不住再一次从背后抱住他。而他不过仅仅走出两三步。

      “叔权?”他的身体有点紧张,语调中难掩惊讶。我对于自己的举动也有些惊讶,随即横下一条心,抱紧他再也不肯放开。

      “别离开我,叡儿……别离开我……”

      “我不是要离开你呀。”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放手的意思。我能感觉到曹叡的紧张和犹豫。终究是大白天里,光天化日。我们之前确实还没有这么大胆的行为。借着夜晚,羞愧和罪恶可以被黑暗掩盖,天亮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白天不一样。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要了他,对他、对我,意义都将大为不同。

      我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我总觉得他虽然不会拒绝,但也不会情愿。我不想让他感到难堪,更不想伤害他的感受。

      “你能……弹琴给我听吗?”

      这样说的同时我放开了他。我感觉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再次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中含着一丝怯生生的退缩。我顿时感到十分惭愧。

      “我记得你带了琴的,对么?”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催促道。

      他回过神来,点点头:“你要……听什么?”

      “什么都好。”我飞快地回答,“什么都好……你想弹什么都行……”

      他“嗯”了一声,朝内室走去。我跟着他走进内室,卧榻旁的案几上,放着他从洛阳随身携带的琴。他径自跪坐在琴案前,双手抚琴试音。我拿了一旁的茶壶茶碗,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水喝下去,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

      室内的空气开始恢复了正常流动,古琴轻灵的声音缓缓响起。曹叡选了一首简单的小曲作为开场,打开气氛之后,曲调转为沉静,开始弹一首叫做《北溟》的曲子。这首曲子我以前听他说过,据说是荀彧做的,曹操生前曾经爱不释手。不过这曲子弹起来颇有难度,需要比较高的造诣,他一直说自己弹不好,我没想到他会选这个。

      《北溟》这曲子就是以《庄子·逍遥游》为灵感所做,曲风沉静古朴,音韵悠长,意境宽广,并不符合曹叡本人的年龄和阅历。他弹不出那种韵味,也着实不能怪他。我静静地坐在一旁聆听,能感觉出来,这首曲子如果由更加成熟的琴师来弹,呈现出来的效果一定会更好。但他挑选这样一首自己并不擅长的曲子来弹给我听,无疑有他的用意。我听着、等着,原本惶惑不安又焦躁不已的心,在沉静悠长的音符中慢慢跟着沉静下来,氤氲在这斗室中的一天一地一人一琴。

      曲子在一个悠长的下滑音中结束。他的手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按在琴弦上,久久没有收回。直到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才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我问他:“为何选了这首曲子?”

      他一笑:“是、是不是弹得不好?”

      “弹得很好。”我也微微一笑,“不过我想,这曲子你是刻意选给我的吧?”

      “因为我记得……你挺喜欢这曲子的。你曾说过颇为倾慕荀令君的为人,只可惜无缘与他相见,不是吗?”

      “确实。所以你特意挑了荀令君做的曲子弹给我听?”

      他迟疑片刻,轻声道:“因为我认为……叔权你,就是曲中的北冥之鱼,化作鲲鹏,不知有几千几万里。”

      我一怔。他轻轻背诵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庄周所著虽为杂学,但其中多有些趣味。若有一日叔权你能尽展才华,必然鹏程万里,一如庄周所描述的冥海珍兽一般。”

      我苦笑:“这怎么可能?我哪有这种本事啊?”

      “你有。你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会看错。”他注视着我,满怀信心,竟然比对他自己更有信心。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再弹一曲好吗?”他轻声问道,“这次我弹一首熟练的曲子。”

      不等我回应,他已将自己的手从我手中抽出,轻触琴弦。轻快的音符从他指尖流出,这支曲子我常常听他弹奏,是他很喜欢的《凤求凰》。这曲子我在二十一世纪学过,但我学的那个版本明显跟曹叡这个“古早版”不一样。这个时代的《凤求凰》篇幅更长、变化更丰富,也更好听。这首曲子就比《北溟》轻松明快得多。我听着听着,突兀地打开了话匣子。

      “早上,我把星先生和陈庆送走了。”我说。

      曹叡明显弹错了两个音。但他继续弹了下去。我也继续说道:“星先生说他有事要去办,再说他本来就不是我的部曲家臣,自然来去随性,我早已说好不会加以阻拦。”

      曹叡的曲子仍然没有停,问道:“不知那位先生伤势如何?”

      “正因没有痊愈,才会要陈庆跟在他身边照顾。”

      “可陈庆不是你的部曲?”

      “……还会回来的。事情办妥,便会回来了。”

      我说这话,显然曹叡是不信的。因为他没有接话。我知道这么说欠缺说服力。如果真能像我自己说的一样,很快就回来,我刚才的种种失态又怎么说得过去?

      一曲《凤求凰》缓缓曲终。曹叡扭头看我,我点了点头。

      “这曲子弹得,比、比上一首好些了吧?”

      “都好。”

      他轻轻一笑:“你不用说好听的,我、我自己晓得,我的《北溟》,尚未够火候,本不该在人前献丑。然而我看到你,却觉得你与我现在不够火候的《北溟》一模一样。我把它弹给你听,再合适不过。”

      “若日后我果真万里鹏程,那也是与你比翼同心,双飞双宿。”我凝视着他,“一如今日这曲《凤求凰》。”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脸颊微红,含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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