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84、二八二、善后

　　随后十天，我们一直在江陵城忙着各种各样的善后工作。接连两场战役，又占领了荆州重镇江陵，要做的事简直像山一样多！除了在进城当晚盛大地庆祝之后，接连几天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连坐下来好好放松的时间都没有。

　　当天晚上我们在向江陵发动攻击的同时，驻扎在百里洲的张雄也向同在百里洲的三千吴军发动了攻击。吴军猝不及防，主将潘璋又在城内，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很快便溃不成军，彻底瓦解了。江陵被攻占之后，张雄依然受命驻守百里洲，与城内形成掎角之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江陵无法完全容纳十万大军，半数左右的军队仍然留在城外大营中。就这样，在江陵的魏军分成了三个部分。

　　稍事休息之后，张郃乘胜追击，率军沿江而上，攻击上游的夷道城。夷道城守将孙桓和韩当之前扛住了蜀军的压力，始终没有被攻破，面对张郃的进攻自然也不甘示弱。据说孙桓大骂魏国背信弃义，指挥士兵坚守城池。但他和韩当加起来也就七千多兵力，而张郃的军力是他的三倍，顷刻之间围城之势已成。夷道城战况僵持，一如当时我们与吴军在江陵城外的僵持不下。

　　尽管夷道城的归属尚未定论，曹仁还是尽可能梳理战况，让辛毗写了一份详细的奏报，呈送给曹丕。先前已经快马将夺取江陵的消息传到洛阳去了，曹丕也下了一道口谕，褒奖了全体将士，并表示将派遣使节前来慰问犒赏。这一场大捷，上上下下都非常高兴，连曹叡都说，恐怕大家都没有想过当真能够夺下江陵城。我也这么觉得。事后回想起来，江陵之战实在有太多运气了。仅仅最后那场冒险入城，假如吴军在一开始就把我们所有人扣住，恐怕我们的计划根本没有发动的可能，反而落得身陷囹圄的困境。吴军的一时犹豫确实成就了我们，不能不说运气不错。

　　我被分配的任务主要是后勤方面。后勤涉及的工作很多，我只负责其中的马匹和医药这两方面。此战之后我成了名人，火烧连营和夺取江陵我都算首功，炸开东门更是让我一战成名。事后许多人都来问我用了什么手段把城门震开的，我有心隐瞒火药的事，便说是得自方士的秘药，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有效。百般推诿，总算给搪塞了过去。之前我也有献上“火水”的先例，因而众人对于我搬出“西域秘术”这种说法似乎比较买账。另一方面，我在士兵当中的好感度和威望值也空前提升，主要是因为战后我忙了一上午亲自为士兵处理伤口的事，令他们大为感动。加上战场上我的勇猛也是有目共睹的，口耳相传，我俨然成了士兵们的新偶像。内心深处，我其实是很高兴的。这种高兴或许是成就感，或许是满足感，或许是归属感，或许以上皆有，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内心的喜悦无比真实。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陈庆在卧床休息三天之后，终于能够起身下床，行动如常了。他头上的伤口流了不少血不说，更出现了轻微脑震荡症状，这才躺了好几天。我让他、星寰、马元几个人都跟我住在一起，方便就近照料。星寰带着伤还帮陈庆每日看诊、换药。碍于江陵城内药材不足，他说暂时没法开方子给他调养，但是答应我以后一定会办。城内骤然入住大军，确实各种物资都不太够，又有那么多伤兵缺医少药，我也没有强求。不过拿下江陵之后，吃的东西并不缺乏，至少食补方面，我尽力置办。陈庆和星寰养了这些日子，都养得稍微有点胖起来了。

　　打了胜仗的感觉真的不一样，我这几天也深有体会。以前在战局僵持不下的时候，虽然每天也都是些日常事务，既不紧张也不忙碌，但军营中那种焦虑不安的气氛始终如影随形。表面上看起来不打仗，将官内心焦虑，士兵沉闷无聊，有些人还会忧郁思乡，加上疾病也很容易滋生蔓延，气氛是非常压抑的。不像现在，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伴随胜利而来的，必然是赏赐、犒劳、以及回家。日子有了盼头，生活好像洒满阳光。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我还从来没在军营中感受到。可不是么？这可是我第一次以魏将的身份打胜仗啊！之前在关羽军中，即便赢了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心里反而难受。

　　这天吃过午饭，我跟星寰、陈庆他们打了招呼，便带着二十几个亲兵出城。曹仁上午找我过去，说有一批药材要从襄阳运过来，让我到城外的大营去调一队士兵，一道前去迎接。这批药材对于大战之后伤兵满营的我们来说十分重要，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江陵虽然攻下来了，周边的一些山里尚未完全扫平，不仅有吴军的残余兵力，很可能还有一些山越蛮族散布其间。夷道城那边还在交战之中，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考虑到这一趟可能不会马上回来，我还特意去跟曹叡道了个别。进城安顿下来之后，高级将官便被安排了固定的住所。曹叡住进了原本朱然的住处。朱然曾经提议让他住在自己家中，当时他好不容易谢绝了，现在却以这种方式实现。他听说我要出城，说了两句让我小心一些，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大家都不怎么在意。总觉得江陵已经是自己的地盘了，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的。

　　到了城外大营，我跟留守营区的曹楷寒暄一番，向他说明来意。曹楷和我在那次夜袭蜀军大营的战斗中同生死共进退，彼此都把对方的本领看在眼中，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我们本来就是年龄相仿的同辈，因为曹洇的事，我能感觉到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曹楷对我颇有几分气恼，总是不冷不热。这次一起出征，倒是凭借建立起来的袍泽之情冲淡了之前的隔阂。

　　“这批药材是三天前从襄阳出发的，算算脚程，你迎出去怎么也得半天的路程，日落之前不见得能赶回营地。”

　　我“嗯”了一声，想了想道：“若是能够赶一赶路，我尽量今天赶回来，不在野外过夜。”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曹楷道，“这几日有些不太平。前天夜里还有人试图潜入营地偷取我们的粮食，好在被巡夜的士兵发现，及时阻止。”

　　我颇为吃惊：“怎么？还有这种事？知道偷袭的是什么人吗？”

　　曹楷严肃地摇头：“对方行动十分隐秘，被我军发现之后很快就撤退了，我军士兵追之不及。回来清点，除了少了一些粮食，其它也没有什么损失。我怀疑可能是被战事叨扰的山民部族，因为缺少粮食，冒险来军中偷盗。”

　　我“哦”了一声。他这样说倒是不无道理。如果是军事行动，应该不会损失如此轻微。

　　“这件事我已经报告给我父亲了，他让我提高警惕，扫清周围的潜在威胁。所以我想，叔权你要么多带些人手。若真有乱民蛮夷潜伏在山林中，看到你们运送的大批物资，以为是粮食前来抢夺，恐怕免不了一番交战。”

　　我点了点头，多少有点明白曹仁为什么会叫我特意出城来接这批军需物资了。曹仁大概也担心会发生意外，索性就叫我这个负责后勤物资的人亲自去迎接。这样一来，我不得不抛开之前轻松的心态，认真来对待这件事。

　　我向曹楷要了两百人的精锐士兵，加上自己带来的亲信骑兵二十人，稍事休整之后便朝着襄阳的方向去迎接运送物资的队伍。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我们终于跟他们汇合，很明显天都快黑了。负责押运的是个姓李的军司马，带着大约一百人，十几辆大车，我问了问，除了药材之外还有其他的军需品。李司马寒暄过后向我道歉，说他们下午赶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的车轱辘坏了，修理耽误了时间，这才走得这么慢，否则太阳落山前应该能够赶到城外大营，也不必让我迎出来这么远。我本来确实有点意见，既然事出有因也不好说什么。跟李司马商量一下，决定就地休息，露宿一晚，明天早点起来赶路。四月下旬，天气暖和，在野外露宿一晚不算难熬。派人回去通知曹楷之后，我们两队人马合作一处，在树林里找了一块空地安顿下来，生火做饭。

　　我是打从心眼里不愿意露宿的。我总觉得露宿野外非常不安全。夜晚的树林野地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个时代的荆楚地区应该还有老虎。即便没有那么倒霉遇上，毒蛇蚊虫什么的总是不少。露营地晚上生着火，有人守夜放哨，大型猛兽倒是不怕，就怕这些躲藏在黑暗中的小东西。再有就是人的威胁。曹仁跟我说的状况我牢记在心，总觉得黑暗中或许也有什么人在觊觎我们，蠢蠢欲动。但是带着辎重货物连夜赶路实在不方便。我只好提醒士兵，尽量注意保护自己，袖口裤管都要扎紧，保持高度警惕。

　　上半夜平安无事，我让李司马负责守夜，自己抓紧时间睡了一阵。我嘱咐亲兵过了子时就叫醒我，好替换李司马，实际上在这种内心保持警惕的情况下我也睡得不太熟，不到子时就醒了。起来之后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替换了李司马，叫他去休息，下半夜我来守。李司马谦让几句，还是挡不住睡意，服从命令去休息了。

　　我守在火堆旁，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火焰，盯着跳跃的火苗。夜里温度下降，不算冷，只是林子里有些许雾气在流动。南方地区到底湿度大。十几辆装载物资的车辆停放在中间，李司马的一百人和我的两百多人呈圆形分布在外围。四个方向我都安排了站岗值夜的人，要求火光彻夜不断，防止野兽袭击。至于点了火会不会引来偷袭者，这也没法说。即便不生篝火，偷袭者也有可能找上门来，我只好不予考虑。

　　守夜这种事情是相当无聊的，特别是身边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任务，所以我出来时谁都没带在身边。那些亲兵虽然与我朝夕相处，算是我近身的人了，终究不是能够谈话的对象。我百无聊赖，看着木柴燃烧的火光，对着静谧一片的树林，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

　　“大人……您喝碗热汤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把我惊醒，同时一个碗递到我面前，里面盛着半碗冒热气的汤水。我抬头一看，一个亲兵站在身前，正满脸紧张地看着我。这个亲兵我认得，名叫钱五，今年才十七岁，是我身边的亲兵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我心中暗自惭愧。刚才真的差点睡着，连他靠近我都没有察觉。

　　“是小五啊！”我笑着说，“怎么？你煮了汤？”

　　“小、小的多事，看大人守夜辛苦，便想大人或许渴了饿了……”

　　“也是，这大半夜的，虽说是夏天，喝一碗热汤也是好的。多谢。”

　　我说着从他手中接过碗来，他非常激动。我仔细看看碗里，是类似稀粥的东西。不怎么美味，作为宵夜来说却十分合适。

　　“对了，你自己有吃吗？”

　　他摇头：“煮好了就先给大人端来了！”

　　“你自己还有吧？”

　　“还有！还有！大人放心！大人您趁热吃了吧！”

　　我看他一眼：“你真的有啊？可不许欺骗上官！”

　　“当然！小人怎么敢欺骗大人呢！？小人赌咒发誓……”

　　“行了。”我好笑地打断他，“一碗粥而已，有什么好赌咒发誓的？我喝了，你也赶紧去喝吧。”

　　他激动地说了句“是！”我把粥吹凉，喝完之后把空碗还给他。

　　“多谢你了，小五。来的正是时候！”

　　他腼腆地接过碗，轻声说：“大人……总是而对我们也这般客气。”

　　“基本礼节而已，我对你们也不算客气。这一路上死了那么多兄弟，不都是我逼你们奋勇杀敌的？”我轻声说。

　　“不是！是兄弟们愿意跟着大人奋战的！大人您简直是神人！心里还时时想着兄弟们，兄弟们怎么能不拼命回报大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确实感激他、感激屯骑营的兄弟们对我的信任和崇敬。可正因位他们的信任、崇敬、服从，他们才会战死沙场。这种东西好沉重。包含着生命的东西好沉重。我感觉自己难以负荷。

　　“小五……”

　　我正想叫他陪我在火堆旁坐一会、聊聊天。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