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83、二八一、历史的方向（下）

　　我蹲在江陵城东门的城墙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大江蜿蜒东去，虽然流过城池南门，但在东门也能看到几里之外的河道。夕阳从我身后的方向照过来，洒满了八百里江东的无边风景。此时此刻这样看去，这风景竟是如此宁静，如此不真实。

　　没错，没有什么比我亲手夺取了江陵城这件事，显得更不真实了。

　　清晨的那场战斗，随着东门在爆炸声中轰然倒下一扇城门，胜负已定。尽管打开的并不是主城门，只是一道侧门，城外的曹仁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加上骤然的爆炸让守城吴军一时间不知所措，魏军抓紧机会派先遣队攻入城中，迅速夺下了整座城门。曹仁大军入城，吴军仍未放弃抵抗。魏军占据东门和南门，吴军退守西门和北门。双方在城内展开巷战，战斗持续了半天，过了晌午，才终于确认吴将朱然、徐盛率领残军从北门撤离，突围而走。潘璋在东门的战役中似乎也成功突围，不见了踪影，也不在被俘或者被杀的名单当中。魏军全面攻城江陵城，全军沸腾。

　　我们这些头一天就进城的先遣队，都没有参加后续作战。我们已经做得够多，几乎人人带伤，士卒的伤亡也十分惨重。若不是振奋的气氛，收拢起来的队伍一眼看去像是打了败仗一样凄惨。在东门站稳脚跟之后，我带人清理出吴军的驻屯军营，用来收治伤员。陈庆头上的伤口在敷了药物之后总算止血，检查之后我发现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只能先用止血药简单治疗。我肩头的伤，毌丘俭帮我处理了，他自己倒是没事。文钦也没什么事，但我手下有一个军侯战死了，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眼看着也是不行了。因为军医尚未进城，我们缺医少药，我便动手当起了蒙古大夫。自从上次给星寰手术疗伤之后，我对于人体上血淋淋的伤口似乎适应了不少。复杂的治疗不能做，简单清理、上药、包扎、矫正都能应付。因而我穿梭在伤员中间，忙了一上午，指挥没有受伤的士兵帮忙，尽可能对伤员都进行了基本处理。即便如此，我还是对那个重伤的军侯束手无策。尽管士兵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高兴，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值得他们这样称赞。

　　中午递到我面前的稀粥，是曹叡亲手端给我的。在我忙于伤员收治的同时，他竟然亲自忙活起了士兵的饮食，让我大感意外。他带着几个亲兵，将熬好的粥用木桶推来，分发给士兵。伤势轻的能够自己排队领取，伤势重没法动的，他亲自给送到面前。出身贫苦身份低下的普通士兵，哪里想过高高在上的王爷会亲手给自己端稀粥？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我都感到非常惊讶！老实说，这么多伤员聚集的地方，气味不可能好闻。血腥味、汗臭味、还有濒死之人不受控制的排泄物的味道，混合起来令人作呕。曹叡脸上却丝毫不见嫌弃的神色，说话虽然不多，但神情坦然，笑容柔和，在伤重的士兵们看来，就像是仙人天降，一点都不为过。我心里暗暗惊叹，想不到他能做到这种程度！看来经历这场战役，的确让他有了变化。

　　等他忙完，我也喝完了他端给我的粥，我俩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到屋外，留下屋内满满的崇敬和赞誉。毌丘俭一直跟在曹叡身后，他让他等在一旁不用跟上，拉着我一直走到了屋后没有人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同时伸手抱住了彼此。

　　“还好你没事！谢天谢地！我担心死了！”我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他靠在我怀里，两只手紧紧揪住我的衣服，闷声道：“你才是……叫人担心！这一晚上，还不够你累得么？为何还不去休息？你肩上的伤，不、不疼了？”

　　“一点都不疼！看到你，满心都是干劲，伤口怎么还会疼？”

　　“又胡说了！”他嗔道，仰起脸从怀里看着我。那张染上了征尘战火的脸已清洗干净，还原了本来的精致俊美，此刻用仰视的角度看我，更添了一份楚楚动人。我心头一动，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他的鼻尖。

　　“你的梦看来真是祥瑞预知，我们真的攻下了江陵城。”我低声说，“这下子，你我可以昂首挺胸，回洛阳去向陛下复命了！”

　　他笑得灿烂，轻轻点头：“多亏了你，叔权。我知道江陵能够拿下，你是首功。我问过毌丘俭，他说根、根本不知道你先前用的……是什么法子，竟然把城墙炸塌了！你告诉我，你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呀？”

　　我苦笑：“这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不过，你还记的你先前帮我调配出来的秘药么？”

　　“秘药？”他眨巴眨巴眼睛，“哦，好像有印象……”

　　我忍不住又啄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啊，还说我是首功，你才是呢！要不是你误打误撞把那药调配出来了，今天也用不了这个法子。”

　　“那东西……有这么大威力？那日在你营中，不、不像是啊……”

　　“当然还要有些别的工序，加工之后使用，才能有这效果。你先别对旁人说。大将军也好、陛下也好，一定会追问的，我也头疼这事情该如何解释。”

　　他轻轻“哦”了一声。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很头疼火药和炸弹的事，要怎么对其他人解释。尽管我确实用这东西打开了江陵的大门，我却不敢公开让它们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晚唐才会出现的东西，现在就摆上台面的话，这一个大步跨得，是不是有点远了？

　　他忽然又问：“那……药是我调出来的事，你也不要说出去。就当做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如何？”

　　我被他一说，心里的焦虑缓和下来，忍不住笑了：“当然好啊。以后，这东西或许还用得上，秘而不宣，当做你我的杀手锏，也是好的。”

　　他“嗯”了一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道：“咱们……也不能就在这里，当心被人撞见。伤兵的事，你若忙完了，还、还是早些换换衣服、洗漱一下吧。”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之前一直穿着的衣袍，内襟因为给陈庆撕下来当绷带，还缺了一大块。这件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汗又是烟灰尘土，脏得不像样。他刚才被我闷在怀里，怕是受不了了。这不能不说，十分尴尬。

　　“哈哈……我忘了。真是难为你了，刚才熏着你了吧？”

　　他也很尴尬，别过脸不说话。我尴尬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转身，稍稍踮起脚尖，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晚上沐浴之后再来找我。”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我一个人却愣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瘦削的身姿，像是害羞一样走得飞快。尽管害羞，他还是做出了主动的邀请。他的确不一样了。这种事，从前想都不要想他会做出来。我的心中，怔愣之后是一片狂喜。一瞬间就想跟他这样，打打仗调调情，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迈开脚步。刚走了没两步，却见文钦从曹叡离开的方向走过来，朝着我行礼道：“大人。”

　　我赶忙调整心态，摆出一张“工作状态”的脸，点头回礼，道：“什么事，仲若兄？”

　　“大人，城外的军医到了，还有一些粮草辎重也运了进来，张将军说让大人您来安排。”

　　“哦，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越过文钦走了两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脚步骤停，回头问道：“对了，仲若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哦，下官没有在屋内见到大人，出来却遇到平原王，王爷说大人在此。”

　　我眼神一冷，盯着文钦道：“是么？仲若兄今天早上，似乎没有追上吴将潘璋？”

　　文钦吃了一惊，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道：“大人恕罪！战场混乱，下官确实跟丢了那名吴将……”

　　“那……潘璋说那几句放屁的话，你没听到吧？”

　　“下官什么都没听到！”

　　“嗯，那就好。反正是放屁的话，即便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吧！”

　　“下官确实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强调。

　　我应了一声“好”，重新迈开脚步，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也只能警告到这个程度了。文钦不是我的陈庆，也不是曹叡的毌丘俭，他并不隶属于我们。我只能指望他比较识相，却不能用忠诚心来要求他。

　　下午的进展更加让我有了江陵城已经到手的实感。我们的部分辎重和非战斗人员陆续进城，城内战场的打扫也有条不紊，投降的吴军被统一安置，双方战死的尸体也都收敛起来。武器、粮草、战船、马匹、设施等等军用品的统计、清点、接管工作也都在分头进行。吴军在江陵城留下的痕迹被一点一点替换成魏国的标识。曹仁格外高兴。十三年前，他被迫弃守江陵，拱手让给了周瑜。如今他亲手夺了回来，这种喜悦自然是无以言表的。

　　真的，是挺高兴的一件事吧？唯一为此感到迷茫的人，或许只有我了。

　　晚风骤起，夕照的颜色更为艳丽，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下，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我又是整整一天没有休息，但我还想在这多呆一会，在这个只有我自己、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守城的士兵早已换上了魏军，他们奇怪地看着我半蹲半坐地靠在城墙上，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团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公子。”

　　一声清冷的呼唤，就在此时随风传来。我一听就知道是谁。除了他，现在很少有人再会这样称呼我了。

　　“先生。”

　　我扭头、起身，一身黑衣、长发翩然的星寰出现在视线中，左手用绷带绑着，垂在胸前。我赶忙迎上前去，扶住了他。

　　“先生几时进城的？怎么不叫人通知我去见，却亲自上到城墙？先生还带着伤呢！”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予半个时辰前同马先生一道入城，听说公子不在、陈兄弟受伤，便先去看过了陈兄弟的伤情，这才来寻公子。”

　　“哦？先生给陈庆看过了？他怎么样？没事吧？”

　　“没什么事，精心调养、按时换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我叹气道：“这就好！陈庆也是，跟着我总是受伤，我真觉得对不起他！先生要是有空，麻烦也帮他调理调理吧！先前先生帮我调理，我觉得很有效果！”

　　“呵，公子当时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不愿喝药的事，公子这就忘了？”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皮：“啊……先生还记得啊……”

　　星寰眼波流转，瞄了我一眼，唇边含笑：“予会帮陈兄弟调理的，公子放心就是了。倒是予不解，公子为何独自在此？听闻今晚有庆功大宴，公子再不去更衣，怕是要迟了。”

　　我叹一声：“正因为知道有庆功宴，才想一个人多待一会。我在想什么，先生不会猜不出吧？”

　　风从城墙上吹过，吹动了星寰的长发，犹如乌黑的锦缎一般随风舞动，遮掩了他的眉眼。他垂下眼帘，抬起活动自如的右手，轻轻撩开自己眼前的头发。

　　“公子……莫不是在想，若就此顺江而下，是否能将八百里江东尽收囊中？”

　　我心头一震。一股豪情壮志在胸中油然而生，激烈地拍打着我的胸腔。我不是没想过呵！在担心自己改变了历史走向的同时，我却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就此顺江而下直捣黄龙，江东，会不会从此没有吴国大帝！

　　我轻轻一笑，卸掉了这股豪情，低声道：“时机尚未成熟。眼下还不是时候。”

　　“公子说的没错，眼下不是时候。”他淡淡地回应。

　　“然而知我心者，果然唯有先生你！”

　　我凝视着他。衣袍猎猎，晚风飒飒。我和他站在激战过后的江陵城头，站在历史上我们应该无法踏足的这片土地。此时此刻我能站在这里，没有眼前这个人，我同样做不到。火烧刘备连营，有他一臂之力。炸开江陵城门，同样离不开他的神来之笔。这份功劳不仅是我的，更是他的。和这个人在一起，或许真的能改变历史！我不由地这样想。从他的眼中，我仿佛能看到历史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扭动了车辙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