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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二七三、江陵一梦(下) ...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曹叡身着华服,隆重繁琐的程度是我前所未见的。那套繁琐复杂的衣服光华璀璨,绣着精美的纹饰,他头上戴的冠冕垂着十二条白玉串珠,把他整个人映衬得艳丽无比。而我,穿着同样繁复无比的礼服,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除我们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人,但我看不清都有什么人,只有我们两人的影像鲜明无比。他在前,我在后,我们沿着一段漫长而陡峭的台阶走着,一步一步朝更高的地方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梦中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站在那些台阶的顶端,停了下来。我也跟着停下来。他转身面对我,璀璨的华服配上绝美的容颜,仿若天人临世,那份神圣庄严之美令人难以直视。我站在他身前,几个台阶的距离差也让我们之间有了高下之分。我张着嘴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抬起右手,缓缓地朝着我伸出一柄长剑……

      然后我便从梦中醒了过来,醒来后惊惧交加。外面月落乌斜,尚未天亮。我赤着上身坐在榻上,心里疑惑不定,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醒得太早,我没看清楚,那柄朝我伸过来的剑,究竟是要置我于死地,还是有别的什么动作。

      虽是初夏,清晨还是有几分凉意。我坐了一阵,身上的汗稍稍收了些,脑中残留的影像挥之不去。扭头,身侧是曹叡深沉的呼吸和安稳的睡颜,我不由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和长发。

      那个梦,是不是我自己过于胡思乱想了?他会对我伸出剑吗?不会吧。那个梦没有做完我就醒了,梦里他拔剑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说不定只是某个仪式的一部分。可不是吗?我跟他穿的衣服,那么隆重那么繁琐,应该是某种大型仪式。所以他拔剑即便对着我,也不一定是真的要对我怎么样。

      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手上的动作近乎无意识,思绪也越飘越远。忽然听到曹叡的声音带着沙哑和迷糊,问我:“叔权?你在想什么?”

      我恍然回神,正对上他睡眼惺忪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仰视着我。我心里狠狠一动,身子的热度骤然凝聚,真想把他抱在怀里,全身全心地疼爱一番。

      不过我按捺住这股冲动,曲起手指轻轻在他眼角刮了一下,柔声道:“我做梦了。把你吵醒了?”

      他摇了摇头,问我:“你梦、梦见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梦到了你。我梦到你我身着华服,沿着一道高耸入云的台阶攀爬不止,好像……是什么大场面的样子。不过梦里看不真切,也没记住。”

      他笑,声音极轻:“听起来……好像是封禅祭天呢。这梦可是大逆不道,千万……别再说给别人知道了。”

      我也笑:“不行么?随侍你左右,封禅……”

      后面几个字被他抬手按住嘴唇,堵在了嘴里。他眉眼都带着笑,轻轻摇了摇头。那柔美的笑,潋滟的情,让我怎能相信他会对我刀剑相向?梦里的情形确实像是登坛祭祖、封禅祭天之类的盛大场面,那个拔剑的动作一定是仪式的一部分吧。

      “天色未明,再……”

      他轻声一语,面颊绯红,却让我清醒过来。握住他按在我腕上的手,我轻轻摇头。

      “不了,趁现在天色早,我还是回去。昨日午后离营,一直未归,也不知先生的伤势怎样,我想赶紧回去看看……”

      却见曹叡神情有些暗淡,我忙道:“你别多心。敬奉师长原本就是本分,何况先生这次受伤,又是为了……你我。”

      “嗯,我知道,我、我不会胡思乱想,你放心。”他说着放开我的手,我满怀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现在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阵。昨夜你也累坏了。”

      他红了脸,嗔怒道:“不许说!”我坏笑一阵,把他搂在怀里又是一番亲昵。

      等我穿好衣服走出他的营帐,东方天空方才晨曦乍现,微微透出一丝光亮。守在帐外的两个卫兵镇定自如地向我行礼,我略显尴尬地点头示意,径自离去。昨晚气头上虽然故意说了让曹叡感觉羞辱的话,实际上也不算是瞎说。他营中的亲兵,早已对我的深夜来访习以为常,一如我身边最贴身的亲兵,也习惯了找不到我的话第一时间到曹叡这边来找找看。

      回到自己的营地,我心里倒有几分心虚。询问守在营帐外的亲兵,得知昨天我一直没有回来,都是马元和陈庆陪在星寰身边。星寰的情况似乎比较稳定,除了饮食之外就是按时吃药,一整天都没出营帐。我掀开营帐,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星寰淡淡的声音立刻响起,他根本就是醒着的。

      “公子好早。”

      一句话让我感觉无地自容,脸上发烫,也不再蹑手蹑脚,大步走到榻前。

      “先生真会取笑。是我不好,把先生独自留在帐中……”

      “公子不是安排了陈兄弟和马先生来陪伴?予的伤不碍事了,公子不必那么在意。”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说话的语气,明显是有一点生气的。星寰很少生气。他生气时的口吻,我还没有迟钝到察觉不出来。我知道是我的不对。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甚至顺水推舟留在曹叡营中过夜,虽不乏东吴请柬带来的事发突然,也有意无意包含着我的逃避之心。我无比后悔昨天不该执意追问。窗户纸若是没有破,我还可以假装不知,若无其事地跟星寰相处,甚至若无其事地向他撒娇。在我心中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星寰竟然会动凡心,我比他本人更加感到不可思议。

      跪坐在他身前,那份尴尬的感觉更是挥之不去。我想了想,问道:“听说先生昨日未曾出过营帐,方才我回来,晨曦初现,朝霞满天,景色十分好,想来今日天气不错。先生若有兴致,我扶先生出去透透气可好?”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公子有心了。予也不愿在军营中抛头露面,让人看到公子对予过于小心呵护,以免旁人生疑。只劳烦公子,替予更换纱布敷上药物,也就足够。”

      我心中一喜,知道他不再生气了,忙道:“好、好!我去净一下手,马上替先生换药!”

      我跳将起来,叫人去打了一盆干净的水过来,准备好棉纱和药物一一摆在眼前,扶着星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左臂上的纱布。层层包裹下露出来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被剜掉的肌肤留下了一个大约两指宽、半指深的伤口,渗着少许血丝和脓水,丑陋而惊骇。看着那个伤口,我便回想起手术当时的情形,想起星寰汗湿的脸庞和痛苦的神情,以及自始至终,他并没有抱怨我或者曹叡半句。

      “先生受苦了。先生为我……和平原王做的事,平原王决不会忘记,我更不会忘!”

      我一边清理伤口处的脓血一边说。他不置可否。

      清洁之后敷上药物,敷什么药都是按照星寰的指示,上了药水、药粉、药膏等三种不同的药物,最后再用干净的棉纱布将伤处周围仔细包好。我全神贯注地完成这些步骤,竭尽所能做到最好。自从完成了那个手术之后,我对于医疗护理好像也稍微有些开窍了。说到底,我在二十一世纪学到的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已经完爆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稍加指点训练就能做得像模像样。

      即便像我这样没经验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星寰的伤口恢复情况非常完美。他完全没有出现通常情况下会出现的感染、并发症等症状,除了手术过后昏睡半日,体温有些升高、出了不少汗之外,这两天他的术后情况非常好,再没有出现发烧征兆,伤口也没有任何感染化脓迹象。以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水平和我这个门外汉的手术技巧来说,这是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只能认为他终究还是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为自己用的药应该也跟普通的伤药不一样。

      因为小心翼翼,我的动作既轻又慢,忙活了许久才包扎完毕。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喜滋滋地对星寰道:“包扎好了!先生觉得还行么?”

      星寰神情比之前柔和许多,微微颔首:“公子的手法熟练不少,多谢了。”

      我惭愧道:“怎敢让先生言谢?我如何向先生道谢,都是不够的。”

      他沉默片刻,淡然道:“予所作所为,并非要向公子和平原王索取恩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但我也越来越不明白,我自从……自从与先生结识,受了先生多少指点、多少帮助、多少恩惠,桩桩件件早已数不过来,却要我如何回报先生呢?”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发自真心的。一瞬间我想起了曹叡,想起我们两人初尝云雨的那一次,他问我“你要什么”,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但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也很想问星寰,你对我这么好、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够回报你?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但星寰不是我。他给我的回答,当然也不会跟我给曹叡的回答一样。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垂下眼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予……年少之时,曾与荀彧荀令君,有过伯牙子期之交。”

      我张了张嘴,既惊讶又意外。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给了我一个从未想过的回应。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跟我说“实话”!

      “其时文若尚未入仕曹公,予也并未隐居邺城山间。予同文若相识于颖川,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如胶似漆。其时天下纷乱之兆已现,我俩常常秉烛夜谈,彻夜不眠。文若说,他的志向乃匡扶汉室,辅佐明君,令天下士人各得其所、各归其志,令百姓重新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但予却知道,文若这个志向,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荀彧之死的真相,算得上是一段历史公案,是“被迫自杀”还是“失意病死”,一直没有定论。但他终究在“代汉”问题上与曹操意见相左,却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星寰若是与荀彧互为知音……

      “予与文若一别,在初平元年。当时文若准备举家离开颖川,邀予同行,予婉言谢绝。予之一族皆不宜涉足世事。而文若之天命,却注定要辅佐王侯,名留青史。即便文若自身,并不愿意接受自己留在史册上的身影,他亦注定要成为曹公的股肱心腹。此后予与文若各安天命,虽有书信往来,终究见面不多。予再见他之时,却是在建安十七年的寿春。”

      我失声道:“寿春!?那不是荀令君……”

      星寰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嗯,正是文若临死之前。予特意赶到寿春,正是为见他最后一面而去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星寰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他想告诉我,因为荀彧的事,所以他憎恨曹魏皇室,也憎恨曹操父子建立起来、取代汉朝的魏国吗?那他为什么又要帮我呢?我,夏侯称,难道不是魏国的臣子、曹家的远亲吗?

      星寰轻轻阖上眼帘,悠悠叹息。

      “文若怨恨曹公,所以予定会怨恨曹氏。公子此刻心中,一定做此想吧?”

      “不、不是吗?”

      “是,也不是。文若怨恨曹公父子终将颠覆汉室天下,确凿无疑。但他临终之前却希望予能代替他,实现他一生追求的理想。”

      “是……什么?”

      “天下一统,重归太平。”

      他缓缓吐出这八个字,重若千钧。一时之间,我被那几个字所包含的沉重的理想所震撼,一个字都说不出。

      “但予做不到。予亦有自身天命束缚之所在,文若的理想,予无法代替他实现。所以予便寻了一个人来代替予,实现文若之理想。”

      我一愣,本能地想“不会吧?”果然他紧接着转向我,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我,缓缓道:“便是你,夏侯称。”

      “不……不是吧?为什么……是我啊?我……”

      他悠悠叹道:“这亦是你的天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5章 二七三、江陵一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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