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71、二六九、庆功

　　我确实早把欢庆胜利的庆功宴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曹叡说，他在我的营帐外已经等了半个时辰，知道我在里面全神贯注疗伤，深知此时此刻不能被打扰，因而曹仁先后两次派人来叫我，他都帮我挡了回去。我听他说了才知道，原来我能在营帐里心无旁骛地为星寰疗伤，没有受到丝毫打扰，还有曹叡为我保驾护航的一份功劳。

　　“谢谢你。”我诚恳地向他道谢，“还好你帮我打发过去了。以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无暇分心他顾。”

　　他微微一笑：“你、你抱他离去之时，我便知道这位先生……绝非你的私人郎中。他对你……非同小可。”

　　我脸上一红，惭愧道：“他对我确实重要，但我跟他的关系，绝非你我之间的那种。你千万不要多想。”

　　他不置可否，只轻轻“嗯”了一声，催促我道：“你快进去换衣服吧。我在外头……等着你，一道过去大将军那里。”

　　我道了一声“好”，重新回到营帐内。帐内的血腥味已经没有那么浓了，不过还没有完全散去。先前散乱一地的各种物品倒是全都收拾好了，油灯也大都熄灭拿走，只留下一盏作为照明。来帮忙的亲兵都按照我的命令离开，只剩下陈庆一个人，独自守在星寰身边。见我进来，陈庆迎上前，双手将匕首递给我。

　　“大人，您的匕首，小人已清洗干净了。”

　　“谢了，陈庆。你也换身衣服，跟我一道去参加庆功晚宴。”

　　“多谢大人。只是星先生……”

　　我看看星寰，确实有点放心不下。星寰还在昏迷之中，刚才的手术对他的体力和心力消耗极大，估计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我看着他如墨的黑发披散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额头发际汗珠密布，昏迷之中眉心仍然微微蹙起，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再想到要把他单独丢在营帐里，而我自己却去参加庆功宴大吃大喝，更是惭愧到无地自容。真想干脆去跟曹叡说，庆功宴我不去了，让他帮我跟曹仁请假算了。

　　我缓缓开口，低声道：“陈庆，你说我要是不去的话……”

　　“大人不可不去！”陈庆急忙打断我，“大人是今日首功之一，怎可不去？大人若是不去，平原王会作何想？大将军会作何想？陈庆知道先生对大人何等重要，旁人却不知。军中若是知道大人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郎中，连庆功宴都推辞了不去，又会作何想？大人万万不可不去！大人若不放心，小人代替大人留下，守在先生身边就是！”

　　陈庆的苦劝提醒了我。我对星寰的重视在别人看来，一定很不解吧？就连曹叡看在眼中，也一定非常困惑。除了陈庆，没有人知道星寰对我来说真正的分量有多重，我更不能让人看出他对我竟是如此重要。我在出发之前还答应过他“约法三章”，不能将他的身份透露给别人知道，连曹叡都不行。老实说今天我对他的态度如此外放，事实上已经破坏了这项约定。

　　我将目光移向陈庆，满怀愧疚道：“我……确实不放心星先生一个人在营中。可是今日一战，你的功劳也不小，我怎能让你错过这场庆功，独自留守营中？罢了，你跟我一起去吧，我找另外一个人来照顾先生。”

　　我找的人是马元。我跟他相处时间虽然短促，但就这几天的了解来看，我觉得此人性情内敛温和，喜欢钻研技术，属于技术宅，头脑虽然聪明，但不会耍什么心眼，可以信赖。再加上他是星寰带回来的，是星寰说服他来跟随我的，他对星寰至少是信服的，也多少了解他的真实身份。把星寰交给他来照看，应该比较妥当。

　　折腾了半天安顿好，我跟陈庆才换了衣服，跟着曹叡和毌丘俭离营前往中军。除了陈庆之外，我还带了几个作战勇猛、战功突出的骑兵军官一块赴宴，其中就包括文钦。文钦这次表现相当突出，还斩杀了一个蜀军都尉，论个人功劳甚至超过我，因而一幅意气风发的样子，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味道。

　　我跟曹叡到的时候，中军已经等了很久，都有几分不耐烦了。我们一到，众将纷纷起身向曹叡行礼。昨夜那场蛮兵劫营，曹叡临危不乱、指挥得当，更兼身先士卒，一直在战斗第一线奋不顾身，营中将士都看在眼里。口耳相传，军中对他的评价已经大为改善，就连曹仁也对他称赞有加。因而宴会上见了他，众将的态度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尊敬。曹叡应对从容，不骄不躁，仍然保持着谦卑的态度，表现十分得体。

　　曹叡和毌丘俭落座之后，曹仁转向了我，颇带几分责备的口吻训斥道：“叔权，一下午到底在忙什么？怎么三番两次叫你都不到，连庆功宴也姗姗来迟？”

　　我深深行礼道：“夏侯称来迟，令大将军和诸位将军久等，实在不该。只因先前的伤经过这一战，似乎重新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处理了许久，这才来迟，向诸位大人们赔不是了！”

　　“夏侯贤侄的伤势如何了？是否处理妥当？”张郃问。

　　我行了一礼，答道：“多谢将军关心。已经不碍事了。”

　　辛毗捋着胡子笑道：“夏侯都尉和曹小将军、文太守，乃是今日的首功。既然夏侯都尉来迟事出有因，大将军也不要追究了，还是早些开宴。大家也都等了许久啊，哈哈！”

　　曹仁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对我道：“既然伤情复发，倒是我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责备了。叔权不要放在心上，快快入座！”

　　我再次行礼道谢，坐到了留给我的座位上。陈庆、文钦、以及其他几名军官跟着我，各自按照身份入座。曹仁宣布上菜，宴会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这场晚宴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庆功。清晨我们发动进攻前夕，江上岸上都刮起了暖洋洋的东风。文聘、夏侯尚火趁风势，率领万余兵力攻入蜀军水寨营，烧毁蜀军战船大半，蜀军水军几乎全军溃散，溺死、被杀不计其数，连俘虏的数量都很少。夏侯尚收拢了几艘损伤较小的战船，拖回自己的水军营去了，据说修补之后还可使用，也是一大战果。

　　这场突然刮起的东风也助了我跟曹楷一臂之力。我们配合实施的火攻行动先声夺人，等大军跟上来，展开多点进攻，蜀军一溃千里，连营整体崩溃，再也无法形成有力的抵抗。蜀军被杀死、烧死者有万人以上，投降被俘的士卒也达七八千人。被俘者当中，官职最高的是一个叫做张南的前部都，官居巴州治中从事。偏将、校尉级别的军官有好几个，但始终没有见到薛礼的姓名，无论在被俘还是被杀的军官名单中都没有，让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被斩杀的军官当中，最有分量的大概要数蛮王沙摩柯，此人的高大魁梧甚至还在曹仁之上。曹仁当阵将其斩杀，不仅大大提高士气，对于曹仁自己来说，大概也是极大的鼓舞。张郃则截杀了陈式，就是之前在百里洲和我遭遇的那个蜀将，一只眼睛被我打伤的痕迹还在。张郃刚好攻入他的营区，一枪将其戳死，剿灭其部，自然不在话下。蜀军的最高统帅冯习突围逃走，不在被杀和被俘的名单之中。曹仁派人率军前去追击，似乎没有追上。

　　至于我方伤亡，因为占有偷袭的优势，远远小于对方，死伤者约有数千人。曹仁下令将死者就地集体埋葬，整理战死者名册，连同功劳名簿，一同上奏朝廷，论功行赏。除了军官宴饮之外，宰杀牛羊，犒赏士兵，人人赏赐酒肉一顿。整个军营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

　　因为时间紧张，曹仁并未找人从附近的城池物色歌姬舞女，庆功宴上的表演也主要以阳刚气息十足的军舞为主。在激昂的鼓乐声中，手持武器的战士跳着欢庆胜利的舞蹈，很是应景。众将都看得津津有味，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或是相互称赞祝贺，或是谈论起战场细节。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官不吝啬将自己的勇武功绩讲述给同僚听，也不吝啬对同僚的称赞，同样也坦然接受着别人的赞美甚至恭维。这个场合，人人都是英雄，不需要谦逊地推辞。军队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既便是我和曹楷这种小辈，只要军功突出，同样会成为人群的焦点。我们两个在这场庆功宴上，风头甚至盖过了主帅曹仁。火攻的计策是我最先提出的，曹楷和文聘是整场战役的先锋，而曹楷又是曹仁的儿子。一时间，敬酒和称赞将我们团团包围，我们三个犹如众星拱月一样被捧在半空，成了宴席上的明星人物。

　　我的酒量一直没有什么长进，在这种场合又不能不喝，应酬了大半夜，实在是受不了，感觉再多喝一口就要吐出来了。我拼尽全力用“内急”的借口，好歹挣扎着逃出营帐。去方便了一下，又在外面吹了吹夜风，我感觉混沌的头脑舒服多了，刚才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也没那么强烈了。

　　好容易逃出来，我也不想马上回去继续喝酒，便在外面随意散步，刻意躲着举行宴会的中军大帐。我心里终究还是担心星寰，担心手术是否成功、术后会不会感染、伤口有没有处理干净。看这宴会的架势，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玩失踪回去看他，只能干着急。

　　心里有事，便没有留意走的方向，好像真走远了。终究不能离开太久，我便打算转身折返，一旁的营帐中走出一个人来，打照面的工夫彼此都是一愣。

　　“黄将军？”

　　“夏侯都尉？”黄权看到我也有些意外，“今夜不是庆功，都尉怎会在此？”

　　“我才要说，今夜庆功宴，黄将军怎么没去参加？”

　　刚才的宴席上确实没有黄权的身影，我正有些意外，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他，便不假思索地问了。黄权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定格为强烈的尴尬。

　　“夏侯都尉如此聪慧，却想不到黄某为何独自在此么？”

　　“呃……这个……莫非还是碍于将军的身份？”

　　黄权轻叹道：“即便诸位将军对待黄某并无差别，黄某终究难以参加这场庆功，与诸位一同庆祝旧主落败。黄某如实相告，大将军也表示体恤，准许黄某缺席，黄某实在感激。”

　　我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我们来说是敲锣打鼓庆祝胜利的夜晚，对黄权来说，却是最难熬的一个晚上吧？虽然投降了，从前的君臣之情终究不会一笔勾销，听到蜀军战败的消息，他怎么高兴得起来？即便不问，他也一定会在意自己从前的主君、从前的袍泽、从前的部属们的生死安危。而他能做的，仅仅是提出不参加庆功宴。除了独自伤感，他什么也做不到。

　　沉默许久，还是他主动打破僵局，对我行礼道：“还未向夏侯都尉道贺。都尉这次立了大功，听闻魏帝陛下本就对都尉欣赏有加，班师回到洛阳必受封赏重用。黄某在此先向都尉道喜了！”

　　“黄将军过誉了。今日之胜，全军皆有功劳，不单单我一个。至于赏赐什么的，听候陛下安排就是了。”

　　黄权微微一笑：“都尉的为人，黄某也算略有了解。今日看来，黄某才觉得都尉当真是魏国的少年才俊。从前的事，或许确实事出有因吧。”

　　“魏国”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个男人，是现在这个军营之中，除了我跟星寰之外，唯一知道成何那件事的人。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他，就没有人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再担心日后会有什么隐患。如果在这里杀了他……

　　但我今天，实在不想再杀人了。

　　我微微一笑，对着黄权稍稍行了个礼，轻声道：“黄将军日后，也将与我同朝为官，共仕大魏。这份同袍之情，愿与黄将军生死结交！”

　　黄权沉默片刻，笑道：“承蒙夏侯都尉看得起，黄某必不负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