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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二六八、疗伤 ...

  •   七八盏油灯围在身旁清晰地照亮星寰受伤的左臂。我指挥着陈庆,试验了好几次,试出一个角度,可以让伤口尽可能避开人影,完全暴露在光线中。这个时代没有无影灯,营帐里天然光线不足,必须设法确保能够看清伤口。在我试验的过程中,星寰一言不发地看着,脸上的神情十分淡然镇定,除了略显虚弱之外,他的样子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陈庆,我还叫了几个信得过的贴身亲兵过来帮忙,让他们几个把星寰扶起来,靠坐在用被子包裹起来的枕头上,分别按住他的身体和手脚,防止待会因为剧烈的疼痛导致挣扎受伤。一个人专门负责拿着毛巾为他擦汗,密切留意防止他咬伤舌头和嘴唇。还有两个人在一旁待命,随时听候差遣。我让陈庆来当我的副手,负责为我递送手术用具和药剂,为伤口止血。手术开始前,我脱掉身上穿了一夜的甲胄,换上一身全新的干净衣服。陈庆也被我要求换了衣服。我又让所有人把手洗干净,我自己和陈庆特意用清酒洗手,又用清水反复冲洗。会不会动手术是另一回事,医疗的基本是清洁卫生,这个常识我至少是有的。所有在场的亲兵,包括陈庆在内,都充满惊奇地看着我。只有我自己内心紧张不安,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看看准备妥当,我小心地拿起那把陆逊送给我的上乘匕首。匕首早已清洗干净,我把它横在油灯的火焰上,细细灼烤刀刃。片刻,星寰轻声说了句“可以了”。我“嗯”了一声,稳稳地拿起匕首,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他的鼓励下,缓缓用消毒过的匕首割开了他伤口处的肌肤。

      星寰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我小心地深入下去,沿着血管的走向切开青紫发黑的肌肉。他手臂的颤抖更厉害了,但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我的手微微颤抖,感觉自己冒了一头冷汗。刚才几刀划下去,我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勇气,此刻只感觉头皮发麻,心里发怵,不敢再继续了。陈庆从旁边拿着干净的棉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流出的已经发黑的血液。几个亲兵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我感觉自己额头的汗要滴下来了,忙叫人替我擦汗。借着缓一缓这样一个空档,我多少恢复了几份镇定。

      “公子……”星寰颤抖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急忙抬头。他瞅着我,满脸痛苦的神色,额头上冷汗直流。我忙问:“是不是太疼,先生撑不住了?”

      “不……”他否认,又道:“继续割开……伤口,直到……放尽黑色血液……”

      我心里一凛,感同身受地想着“这得多疼啊!”愈发下不了手。哆嗦了半天,星寰也没催我,陈庆却低声对我道:“大人请振作。大人多拖延一刻,先生便多受一刻苦楚。”

      我恍然大悟,顿时自责不已。我怎么没想到呢?没有麻药,我在这里婆婆妈妈地拖延时间,星寰却平白无故受着疼痛的折磨,我怎么如此愚蠢?我感激地对着陈庆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伤口本身,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条手臂的主人是谁,也不要去想手臂的主人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唯有竭尽全力处理好这个伤口,才能让他尽快解脱。

      割开表层肌肤,能看到毒液已经深入内层肌理,伤口周围一大片皮下组织都发黑了,深处的肌肉也有一部分变了颜色。我一直割开到深可见骨的程度,才看到健康红色的血肉,而刀尖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白森森的臂骨。

      “先生!见到红色血肉了!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

      我激动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星寰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几乎要昏厥过去。我急忙命令:“快!快拿一片参片给先生含在嘴里!”

      亲兵急忙取过参片让星寰含着。有人忙着擦汗,有人忙着止血,还有人在小心地唤醒他。片刻,星寰缓了过来,我又问他这样是不是可以了,他轻声答道:“这样……还不够。伤口周围的……黑色血肉,一概剔除……”

      “那……那样伤口会不会太大了?很难痊愈吧?”

      他摇头道:“无妨。务必……剔除干净……”

      “好、好吧。那……先生忍着些疼!”

      我咬咬牙,叫人端来干净的水,清洗了一下匕首,又重新消毒,狠下心来,开始清理已经被毒液侵蚀的肌肉组织。星寰的要求我能够理解,这就跟癌症手术一样,既然已经割开了患处,就必须要将病灶清除干净。要是留下隐患,肯定还会复发,说不定麻烦更大,手术就白做了,今天的痛苦也白熬了。

      我小心谨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深处,仔细地分辨大血管、神经、筋腱的走向,避免伤到这些纤细精密的组织。骨头还是白色的,没有被毒液的紫黑色浸染,让我放心不少。对于肌肉组织,我狠下心来,按照星寰的要求,仔细地清理。血水和脓水混合在一起,加上变色的肌肉,被刀尖不断地剜出来,放到一个铜盘之中。陈庆跟着我的动作,配合着清理脓血,用过的棉布丢在一个小木盆中,很快也堆了一大堆。在星寰不时给与的提醒下,我大概清理了半个时辰,才感觉已经把伤口清理干净了。抬头看的时候,他已失去意识,含着参片也不顶用了。

      “把先生叫醒。”我狠心吩咐道。扶着星寰的两个亲兵连拍带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弄醒,再看他的眼神已经十分涣散了。

      “先生再坚持一下。”我道,“伤口已经清理完毕,先生看一眼是否可以止血包扎了?”

      他在亲兵的帮助下很勉强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处,用力扯出一丝笑容:“公子做得……很好,已……可以了……”

      “那我怎么缝合呢?剜掉这么多肌肉组织,要想把伤口缝合起来,恐怕不可能……”

      “不用……缝合,撒上……止血的药物,再用……棉纱包裹起来……”

      “这样可以吗?伤口不会感染吗?”

      “不会,公子……照做就是。”

      他既然说得肯定,我便不再多说,让陈庆帮着我,将止血药洒在伤口里。药粉与血肉接触,引起星寰一阵激烈的疼痛。他呜咽了一声,身子一阵抽搐,再次失去意识。亲兵问我要不要再叫,我摇了摇头,用纱布将他的伤口包扎好,直起了身子。

      “行了,辛苦你们。帮着陈庆收拾一下,你们下去吧。”

      几人行礼称是,我看了看安静地躺在榻上的星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不知是大量失血还是剧烈疼痛的缘故,或许两者兼有。营帐内血腥味浓郁得让我想吐,先前一心一意忙着做手术,完全没有感觉,现在一桩大事落下帷幕,所有的疲惫、担心、恐惧一股脑涌上心头,我几乎是逃跑一样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站在外面大口大口呼吸着傍晚暖洋洋的空气。

      是的,傍晚,竟然已经是傍晚了!我把星寰抱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空几乎正中的位置呢!我恍如隔世一样抬头注视着晚霞满天的天空,那艳丽的绛红色在我眼中看来,怎么看都是血的颜色。我无法相信自己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深夜出兵的紧张和期待,壮烈厮杀的野性和勇猛,取得胜利改变历史的激动和自豪,一瞬间急转直下,转为再见故人的惭愧,对挚爱之人的担忧,对……一个我无法定义他在我心目中位置的人的生命深深的恐惧和……喜悦。

      我觉得自己的心很累。我没有办法详细梳理心中混乱膨胀的情感,但我知道那些情感之中,有一份真实的喜悦。不是火攻计策奏效、战胜蜀军的喜悦,那份喜悦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星寰,因为他脱离了必须截肢的险境,更因为他的性命被我亲手挽救。这是我来到这里三年来第一个真正“救下”的人。这几年我一直在麻烦别人,一直在杀人,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然而今天在这里,我却亲手救了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我整个人蜷缩在营帐门口,把自己的身影藏在帐篷的阴影下,头深深地埋在胳膊里。我知道我这个样子不能让部下们看到,实在过于丢脸。但我现在完全没有力气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毛球,好像猫舔舐自己的毛,吞下的都是自己的东西,却排不出去,堵在心里特别难受。唯一可以理解我的人,依然躺在帐篷里昏迷不醒。还好我把他救回来了。还好我保住了他的手臂。他若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他?而他要是死了,这个时代、这个世上,还有谁有可能理解真正的我?

      我放任自己沉浸在激烈的情绪之中。很快,一双穿着靴子的脚停在我的面前。那双靴子做工精致,衣袍的料子更是精挑细选。整个人在我面前跪坐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熟悉的青莲香,沁人心脾。

      “叔权。”曹叡熟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你……还好么?”

      他的手同时拉住我的胳膊,轻轻用力。我顺势松开自己的手臂,将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面孔展现在他面前。泪眼模糊之中,我仍然能够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暗淡而又伤感。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在外头。我想来看看那位先生伤势如何,听、听说你正在为他疗伤,便在外面等、等候。那位先生,已没事了么?”

      “没事了。我把他伤处的血肉剜了出来,刮骨疗毒,应该可以保住手臂,救他性命。”

      “你真是了不起,竟能做到……这样的事。”

      我摇了摇头,也不说明、也不解释。他沉默片刻,又问我:“既然已经……救下那位先生的性命,你……为何不高兴?”

      我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我只是……太累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下去了。我依然保持着蜷缩而坐的姿势,垂着头,任他拉着我的手臂,也不去看他。他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我身边,不言不语。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曹叡不是星寰。为什么他没有星寰那样的悟性。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我不能将我心里所有的情感对他倾诉出口……

      一阵微弱的空气流动,青莲香的气息骤然扑入鼻中。我眼前一花,嘴唇一热,曹叡犹如扑入怀中的蝴蝶一般,探身在我的唇上轻轻一吻。我愕然地看着他,看着他伤感的眼睛,满是担忧地凝视着我。

      “叔权,我虽不知那、那位先生……是你的什么人,但、但你有什么心事,尽可跟我说。我、我和你,难道不是……一体同心么?”

      他说得磕磕绊绊,是困窘,也是羞涩。我愣了愣。尽管我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但他很少主动,更是从来不曾在私人空间之外公然做出亲昵举动。我心中一阵激荡,本能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对不起,叫你担心了、叡儿。我不该如此没用。星先生的事,我会告诉你的。我没事了……没事了……”

      他在我怀中稍稍挣扎了一下,很快便反手抱住我,轻声应道:“你没事就好。那位先生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我不会忘记。但眼下,你还是先换了衣服,跟我……去见大将军吧。”

      “为什么要去见大将军?”我茫然问道。

      他轻轻一笑:“你只忙着救人,却不见什么时辰了?今日大捷,军中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既然那位先生性命无虞,你总该打起精神去参加庆功宴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0章 二六八、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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