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50、二四九、谁是谁的故人

　　我看到黄权跟在张灿身旁，第一反应是被吓了一跳。自从他投降以来，我时时处处避着他，尽量不想跟他打交道，却没想到他会跟张灿一起出现。事出突然，我的表情大概也没能克制好，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一阵，虽然不动声色，也足够让我心惊。

　　我急忙跟张灿打哈哈：“是张都督和黄将军啊。两位这是……？”

　　张灿目前的官职是跟在曹仁军中的，职务是大将军帐下督，不像他的大哥张雄一样跟着父亲张郃。他是曹仁的女婿，两边都是他“爹”，跟着谁都一样。他看了黄权一眼，笑道：“大将军命我明日一早前去蜀军阵中送回信，我向黄将军问一些事。”

　　“哦？明日一早？送信使者之职，已选定为张都督吗？”

　　他点点头：“大将军将此重任交给我，张灿定然不辱使命！”

　　我鼓励地道：“恭喜张都督。我等静待都督平安归来！”

　　张灿腼腆一笑：“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有可能面见蜀军主帅，回应如何，也难以预料。这才请黄将军跟我说说，刘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请他指点一二。”

　　我顺着他的话本能地看向黄权。黄权也顺势道：“张都督客气，黄某只是据实告知，谈不上什么指点。”

　　我默不作声，一心想着尽量避开与黄权眼神直接接触。张灿又对我道：“对了，夏侯都尉，昨日我收到家信，我家娘子在信中说，日前曾去府上走动，听闻曹夫人染了重病，情形好像不太乐观。既然遇见，便与你说一声。”

　　“啊……对，确有此事。”这件事我知道，夏侯霸在前些日子给我的家书中也有提了一句，说夫人病了。我皱眉：“怎么？病情愈发严重了么？”

　　张灿黯然道：“似乎病得颇重。”

　　我叹息道：“我夏侯家近年来，真是家门不幸。但愿夫人能够熬过去。家中两个幼弟年纪还小，若曹夫人也不在了，我们兄弟都要变成孤儿了。”

　　“但愿如此。”张灿也道。我们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跟曹爽比起来，张灿确实是好得多的夫婿人选。我暗自猜测他不太可能不知道他的妻子曹洇与我以及曹爽之间的感情纠葛，但自从他们成婚以来，他从来没向我提出任何质疑或者挑衅，就连言语上的试探也没有过。他的表现就好像完全没有这回事，我们之间的相处十分自然。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聪明地选择“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这种处理方式，总之他这样处理，我也松了一口气。同僚之间保持和睦，对彼此来说都是好事。

　　一个传令兵的到来打破了沉默。传令兵是来叫张灿的，说大将军曹仁叫他马上过去。张灿向我和黄权打了招呼，转身匆匆离去，却好死不死地把我跟黄权单独留了下来！

　　没有张灿作为缓冲，我根本没法独自面对黄权，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找借口走人。但我话还没出口，黄权先开口道：“夏侯都尉，借一步说话，可好？”

　　“啊？”我心跳骤然加快半拍，“说、说什么？我跟黄将军你，没、没啥好说的吧？”

　　黄权轻声一笑：“还是借一步吧。这里到底人多。”

　　我心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但他至少有一点没说错，这里到底人多。我暗自叹气，认命地道：“那咱们走走吧。”

　　我们两人心照不宣地来到营寨角落的一处马厩。味道虽然大了点，来往的人要少得多。我站定，转身回望黄权，抱着该来的一定躲不过的觉悟，主动问道：“黄将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里应该可以了吧？”

　　年过四十的蜀汉镇北将军凝视着我，沉稳而低声地说道：“黄某只是想确认一下。阁下与一个故人十分相像，黄某不知是否认错了人。”

　　我深吸一口气。他果然还是认出我来了！他竟然还记得我的长相？我们不过是在公共场合见过几次面、关兴给介绍了一下罢了，他怎么竟然还记得啊？

　　“黄将军应该是认错人了吧。”我试图敷衍过去。

　　“黄某对自己识人的眼力，颇有几分自信。何况阁下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当年成都西门外，阁下拒绝为法孝直大人开门一事，也算颇有名气。当时黄某也在队列之中，印象颇为深刻。阁下莫非不记得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件事我当然记得。我在成都值守西门的时候，有一次法正从城外回来晚了，但是只晚了一小会，城门已关。而我不肯通融，硬是请示了上面才肯放他进来，让他们等了挺长时间。这件事为我赢得了赞许和信任，但我不知道黄权当时也在队伍里，更不知道今时今日会在这里碰到他啊！

　　“那日平原王前来劝降，阁下跟在平原王身边，黄某颇感意外。归降之后才知阁下身份，竟是曾经威震关外的魏国大将夏侯渊之子，内心更如惊涛骇浪。难怪去年阁下叛逃一事，始终不清不楚。黄某听到传言说阁下是魏国奸细，掳走了皇子刘权。陛下却颁布诏书，宣布皇长子暴毙。阁下的事就此无人提及。黄某万万想不到，阁下不仅还活着，更摇身一变，成了魏国名将之子。阁下可知黄某心中疑惑有多深么？”

　　我再度叹气，迎上黄权的目光，微微一笑：“亏了黄将军的好记性。在下本以为，在下不过是一无名小卒，黄将军根本不会记住在下的相貌，想不到还是被认了出来啊。”

　　他也笑了：“阁下怎么能说是无名小卒？阁下当年在成都，也是少年才俊，备受瞩目。”

　　我苦笑。我终究在蜀汉待的时间太长了，跟着关兴、赵云到处跑，又曾卷入指控刘封的会审当中，守城门也守了好长一段时间，风头出得确实不小，升迁也快，不知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当年在成都时，记得黄将军尚为益州治中从事，不知何时高升为镇北将军的？”

　　“陛下出兵伐吴之际。阁下若继续留在蜀中，这次伐吴之战，阁下必然也有机会。”

　　我摇头：“黄将军说笑了。黄将军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夏侯渊之子，便应该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长留蜀中。那时不过是权宜罢了。”

　　“权宜？黄某确实不解，夏侯都尉当时为何隐瞒身份，入蜀任官？阁下当真是魏国奸细么？”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入蜀，是因为……因为在旅途中交了关兴将军这个朋友，再说我也想去成都看看。对了，关兴将军现在怎么样了？黄将军一定知道吧？”

　　我热切地看着黄权。我一直很挂念关兴，非常挂念。然而我没有任何渠道能够打听到他的近况。在黄权没有找上我之前，我也考虑再三，终究还是觉得不能特意去向他询问关兴的消息。现在他既然把话说清楚，我就方便问了！

　　然而黄权的脸上却露出了伤感的神情。我的心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急忙追问：“怎么？关兴将军出事了？”

　　“你定然不知。关兴将军……已经过世了。”

　　“什么！？不可能！！”

　　我情绪失控地大叫。关兴死了？这怎么可能？他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几个附近的士兵听到了我的叫喊，匆匆赶来询问：“都尉大人！发生了何事？”看到我跟黄权在一起，他们的神色更加紧张，戒备之意明显。我勉强稳定心神，命令士兵们不要管我们。

　　“没事……我跟黄大人在商量事情，你们都回自己的岗位去吧，什么事都没有！”

　　士兵们半信半疑，慢慢离开。我仍然难以从关兴的死讯带给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脑中一直回想起他的身影，从我在樊城第一次见到他，直到最后一次见面，他拔出剑要我跟他一战，最后却对我说“你走吧”……我虽然有预感那很有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年纪轻轻，这么早就死了……

　　我腿一软差点就要往地上跪，黄权用力拉了我一把。我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眼睛酸痛而湿润。黄权叹息道：“看来阁下对关兴将军的情义，并非虚假。”

　　我深吸一口气，颤声问：“他是……如何过世的？”

　　“听说是身体不好，染病而亡。详细情形如何，黄某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刚刚过世，尚且不满三个月。”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轻轻阖上眼帘。忍耐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无法禁锢在眼眶之中，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黄权低声道：“看到阁下对关兴将军有如此感念之心，也没有枉费关将军对阁下一番看重栽培。阁下与关将军并非同路人，着实可惜。”

　　“多谢黄将军体谅……”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我想回去休息下。黄将军将此事告知，我不胜感激。将军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改日可好？”

　　“好吧，那黄某送阁下回营。”

　　我没有拒绝黄权的帮助。我心里很乱，也很难过，管不了别人的眼光和议论。他陪着我回到自己的营寨中，陈庆诧异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没有过多解释，让陈庆送黄权离开，一头扎进了星寰的营帐。

　　星寰正在帐中配药，看到我突然闯进来，刚问了一句“公子怎么……”我“扑通”一声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臂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

　　“关兴死了……”我喃喃地说，“你说对了，他的确不是长寿之人，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就……”

　　“……公子节哀。”

　　“我觉得对不起他……”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他那么信任我，那么提拔我，但我其实一直在利用他的保护，一直在欺骗他。我到最后也没有对他说实话……”

　　“公子也是情非得已。”

　　“我走之后，他一定也会受到牵连吧？你说诸葛亮会怪罪他吗？刘备会不会责罚他？他会不会是因为放走我受到责罚，才……”

　　“不会的，公子莫要想多了。关小将军自从受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却是公子在战场上救了他一命的，公子难道忘了？”

　　星寰是在安慰我，我知道。我心领了他这份好意，但我还是很难接受关兴的英年早逝。追悔、愧疚、悲痛，加上刚才和曹叡吵了那莫名其妙的一架，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我怎么也止不住眼泪，崩溃地哭了起来。星寰身上的幽香让我安心，也让我依恋。我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但就是控制不住。

　　我哭了很久，感觉情绪纾解不少。抬起头来，尴尬地迎上星寰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一副狼狈的模样，令我羞愧不已。

　　“我……又在先生面前失态了……”

　　“无妨。是公子信任予。”他淡淡地说。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又淡淡道：“方才陈庆兄弟进来欲唤公子，予叫他先出去了。他貌似有些吃惊，公子待会记得向他解释一番，以免误会。”

　　“呃……他之前已经误会我们……”

　　星寰一笑：“予无所谓。公子自行处理就是。”

　　他无所谓吗？听他这么说，我倒有点淡淡的失落在心头一闪而过。还没等我回应，星寰又问：“对了，公子如何得知关兴将军过世的消息？”

　　“哦，是黄权告诉我的。他……他认出我了。”

　　星寰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是么，果然被认出来了……”

　　我也有点紧张，赶忙说：“我回头再跟他谈谈，叫他不要多嘴。他这人头脑还是比较清楚的，应该不会有事吧？”

　　“嗯。”星寰点了点头，“其实公子去过成都的事，被人知道也并不打紧。众人皆知公子奉密旨南下，迎刘备长子于成都。然而，公子樊城阵前斩杀督军成何一事，不知黄权可还记得吗？”

　　我瞬间齿寒血冷，明白了黄权认出我的身份这件事真正的危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