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49、二四八、先主来书

　　按照事后辛毗的解释，他之所以做主同意了潘璋的要求，让他率领麾下水军进驻百里洲，是打着另外的主意。江东的目的是让潘璋来监视我军行动，顺便死守住百里洲不放手，那我们同样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潘璋在我们身边虎视眈眈的同时，他自己也在我们张开的虎口之中。辛毗认为潘璋人手很少，一旦情况有变，我们要拿下他和他的水军，并不困难，到时候反而可以把他作为人质，用来威胁江陵城的朱然。听了他的解释，曹仁表示赞同，蒋济也没有反对。于是潘璋的三千水军代替了原本要进驻的文聘，就这样跟张郃的一万步骑兵，一同驻扎在百里洲上，形成了吴魏两国协同作战的奇特景观。

　　这景观前所未见，我也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感觉自从我进了武昌城，历史便悄然发生了变化。遇刺受伤、被迫退出前线的陆逊，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场本来应该由他主导的吴蜀夷陵之战，还能回到原本的进程上，获得原本应该得到的结果吗？我觉得很有难度。那么这场战争走向何方，我就真不知道了！

　　在百里洲和潘璋发生冲突的事，包括辛毗做出的决定，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星寰。星寰觉得辛毗这样考虑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固然可以仗着人多硬把潘璋赶走，但那样做等于跟江东公开翻脸，弄不好双方都会见血。留下潘璋虽然是个隐患，眼下和江东之间的和平相处也只是表面上的，但毕竟还有一个刘备在江陵城外逡巡，主力部队尚未受到决定性的打击。我们和江东，其实谁都不合适在这个时候翻脸。

　　其实比起辛毗的策略是否正确，我更加担心的是这场完全变形的夷陵之战会如何推进。然而这个问题，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星寰给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接近百里洲，不要过多地和东吴、蜀汉的将官接触，以免有人认出我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告诉我该如何在接下来的战役当中表现自己、赢得战功，而我也不好意思再问。毕竟我也不想给星寰留下一个对功劳名望孜孜以求、急功近利的印象。

　　不过避免接触这一点，我确实做到了。黄权归降之后，很顺利地说服了李宏和其他的蜀军将官。曹仁将俘虏的蜀军士兵和下级军官送回襄阳安置，只把黄权留下来带回中军。曹仁这么做，也算是对黄权提出的条件有个交代，避免让他站在对蜀军作战的第一线。自从黄权投降之后，我一直避免跟他单独打交道。我对黄权这个人有点印象。以前在蜀汉的时候，我跟他应该在一些大场合见过几次面，似乎关兴还曾经把我介绍给他。虽然不保证他一定能记住我这个小角色，以防万一，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比较好。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调整之中。张郃那边忙着巩固百里洲阵地，休整军队，也忙着处理和潘璋之间的关系。从这几天听到的消息来看，潘璋的进驻果然在两军之间造成了一定的问题，双方士兵经常会产生摩擦，但在张郃的压制之下，暂时没有酿成大的问题。张郃自己并没有驻扎在百里洲上，他让儿子张雄负责百里洲大营，自己则回到岸上，调整了大营的位置，向前线的方向推进了十里。曹仁的中军营这边，主要的任务则是搜集情报、分析战略。对于下一步该如何进行，辛毗和蒋济的意见似乎并不一致，导致接下来的行动安排迟迟没有决定。当然，意见不一的原因，也包括吴蜀两方的动向。

　　这天下午曹叡把我叫了过去，告诉我说，蜀汉皇帝刘备派人送来了一封檄文。

　　“……檄文的内容无非声讨我军，责备我们出、出师无名，谴责父皇接受禅让……诸如此类的。大将军自然不、不打算理会，不过辛大人和蒋大人……都认为应当回信。两位大人目前正、正在起草回信，他们建议以、以我的名义作为回应。”

　　我点了点头：“你是皇子，又被任命为监军，从名义上来讲，你的地位确实在大将军之上。以你的名义来写回信，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我等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便问：“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我……”他犹豫道，“我不知道以我的名义写这、这样一封应答文书，父皇知、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曹丕不喜欢曹叡，这件事大家都不是毫无感觉的。这次这个“皇子监军”，本来就很让人想不通。以曹叡的名义写回信给蜀汉皇帝刘备，虽说在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在曹丕的个人感情上有没有问题，实在很难说。以曹叡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当然会感到担心。

　　“那……是不是建议辛大人他们将刘备的文书递送进京，请陛下来回复呢？”

　　“不、不行的，时间太长，总不能等那么久。”他叹了口气，“我也不能拒绝。这提议本身，并、并无不合情理之处。”

　　我想来想去，确实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安慰他：“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这件事确实不好拒绝，本来就只是借个名义的事，若把事情弄得过于严重，反而叫人觉得奇怪。说不定陛下也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不会在意呢？”

　　“但愿如此吧。”他长叹一声，眼波流转，凝视着我的目光显得忧心忡忡。我对他这种眼神完全没有抵抗力。一瞬间，有种为了让他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他却头一偏，拒绝了。

　　“以、以后，别、别再这样了……”

　　我愣了一下，本能地追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他别过脸去，犹豫片刻，轻声说：“不、不太好吧……”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我也知道这不太好，但我已经陷进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一点一点慢慢来，还不是因为怕吓到他？他之前给我的回应并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之间，有种打算一刀两断的感觉？

　　我苦笑了一下：“不太好么……你怎么突然觉得这样不好呢？是……出了什么事？”

　　他秀眉深锁，不肯看我。我深深地叹息一声。

　　“我很希望你脸上不要总是出现这样的表情。像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鲜衣怒马，随性而为，神采飞扬……我多希望你能够那样……”

　　他的眉头用力拧了一下，低声道：“曹叡，不是那种性情。”

　　“嗯，你确实不是。你比同龄人要沉稳得多，也聪明得多。但你眉宇间的心事重重，却没有因为你的沉稳睿智而减少。”

　　“……父皇不喜，母亲早亡，我……没、没法子。”

　　“可我希望你能够快乐起来。至少我希望我能够成为让你觉得快乐、安心的存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不用非要表现得老成持重……”

　　我叹息悠长。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自问对曹叡的感情并不是很复杂的东西。我喜欢他，我只是想要他也能喜欢我。这固然是我对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未来的一种投资，但我并不是非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回报才行。然而我现在却体会到无论怎么表白心迹都没用的无力感。曹植说的没错，曹叡的心，实在是太难打开了。

　　他沉默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吴、吴将潘璋……”

　　“潘璋？他那天对你出言不逊，我确实很生气。不过当时那个局面，我也不好真正出手。”

　　“我知道。”他轻声说，“只、只是，他对我和……大将军，那样污蔑，大将军……其实非常生气。他、他后来私下对我说，叫、叫我……在军中注意言行，不、不要给人误会什么。我、我想，该不是有人把你……和我的事，对他说、说了什么吧？”

　　我颇感惊讶：“大将军提醒过你吗？就是潘璋挑衅那天之后？”

　　他轻轻点头：“他说得十、十分委婉，但我还、还是觉得……”

　　还是觉得无地自容是再正常不过的。尽管贵为皇子，曹仁终究是他的本家长辈，又是被提醒这种私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仔细想想，也觉得自从南征以来，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加，不管人前人后，基本上不论公私时间都在一起。尤其是我经常在他帐内待到很晚，进进出出，军中人多眼杂的，很难说有什么传言出来，传到了曹仁耳朵里。被潘璋在公开场合那样一说，曹仁心里火大，憋着的话一下子爆发出来，是很有可能的。

　　“会是……毌丘俭吗？”我低声问。毌丘俭算是曹叡贴身的人了，我撞见他的次数也最多。要说对我们两人的关系产生质疑，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别人。

　　不想，曹叡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他即便看、看出端倪，也不、不会跑去大将军面前搬、搬弄是非。”

　　“你怎么能如此确定呢？”我质疑。

　　“他是……可以信赖之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话却有点火大。他值得信赖，难道是我身边的人透露出去的？我身边的人，我也都信得过啊！

　　“你要相信他也随便你。但愿他对得起你的信赖！”

　　他沉默片刻，仍然坚定地回答：“不会是……毌丘文学。我信赖他。”

　　我脱口而出：“那你信赖我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无比坚定地说：“我对你，怎能说是信赖二字？”

　　“我对你是什么？你能说实话吗？”

　　他却又别过脸去，避而不答：“在军中，还、还是注意言行，比、比较好些。”

　　我感到非常失望：“好吧，既然你介意，那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本以为远离京师，相处容易些，却是我一厢情愿了。”

　　他闷不吭声，并没有回应我。我愈发感到失望，便拱手行礼道：“既然没什么事，下官告退，平原王好好休息吧。”

　　他不置可否。我转身离开帐篷，只觉内心一股闷气郁结于心。曹仁是真的听说了什么？还是曹叡自己过分解读？两人之间的对话当时是怎么样的，我也不得而知。但至少曹仁没有对我暗示过什么呀。那天潘璋出言不逊，我是反应最大的，维护曹叡的立场非常明显。事后曹仁也没跟我说什么。曹叡这份解读到底对不对，我很难判断。

　　但是两人之间的谈话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怎么也让人心情愉快不起来。这件事又没法跟别人商量，我憋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宣泄，像个气鼓鼓的皮球，闷着头在营区里走，一边走一边生气，不小心走到了营区边缘。抬头看到眼前的木栅栏，我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内心的困兽之感更为强烈。

　　我对他的心意如此毫无保留，他的回应却还是这样，莫非他是真的不喜欢我么？那之前我们之间那些充满了暧昧的互动，难道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还是他的无奈敷衍？如果是前者，那是我自己不好，可如果是后者……

　　我连想都不敢想，赶紧摇摇头，强迫自己打消念头。望着栅栏外半枯的草丛出神，我想不出来接下来该如何跟他相处，更想不出今后我们两人到底何去何从。退到界线的后面，只做一个普通的臣子吗？叫我怎么甘心呢？

　　“这不是夏侯都尉吗？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叫我，我听出是张郃的小儿子张灿、曹洇新婚不久的丈夫。我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面带微笑转过身来，却发现张灿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