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45、二四四、俘虏

　　等这场混乱彻底平息下来，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天亮之后各方消息汇总，整个事件的全貌才被拼凑出来。原来昨天晚上的确不是夜惊，而是不折不扣的夜袭。只是因为对方人数很少，又目标明确，以扰乱为主，并未暴露出进攻的痕迹，这才让所有人在当时都以为是发生了夜惊。

　　张郃在接到“军中夜惊”的报告之后立刻做出反应。他果然对此有应急机制，调动一部分人手去尝试着平息士兵们盲目的自相残杀，另外一部分人负责镇守营寨。张郃本人坐镇中军，并不亲自涉险。事后清点人数统计损失，发现混乱波及了数千人，混战中的死伤者超过两百人。然而其中有一小部分人是死于弩箭和弯刀之下的。对，杀死这部分士兵的就是攻击我们的那些人。

　　天亮之后，我手下那两个出去解手而行踪不明的士兵，被发现死在营区一角，两人都被弩箭射死。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距离我们遇袭之处不远，也是在营区东北角附近，不知他们到底为什么解手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我带着的人因为遇到袭击，又多了一批伤亡，死者有五人，伤者十几个。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抓到了一个受伤的偷袭者，还有两个偷袭者死在我们胡乱射出的箭下。在我带领追出来的先锋队员们返回营寨时，留下来的士兵向我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那个伤者正因为被射中了大腿，才没有办法越过营寨逃跑。

　　受伤的偷袭者被送到主帅张郃面前，众人群情激奋，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的气势。这个晚上狼狈不堪，本来以为是自己吓唬自己，即便丢人，这个哑巴亏也就自己吃了。谁想到突然间被告知，竟然还有罪魁祸首！众人的情绪自然全部集中起来，一瞬间就爆发了。

　　在一片怒骂声中，张郃用他的权威控制住局面，亲自询问偷袭者的身份来历、昨晚的事情经过。没想到，那人一张嘴，说的全都是听不懂的土话。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见众人都愣在那里没有反应，竟然很不屑地“呸”了一声。这下子又把众人的火气勾起来，有军官建议张郃干脆直接杀了这个人。张郃摇了摇头，吩咐把这人带下去，先给他包扎伤口、进行医治，不要让他死了。

　　因为人是我的部下抓到的，功劳算在我头上，张郃特意表扬了我一番。我心里觉得挺高兴。经过这件事，多少能够找回一点昨天百里洲失误丢掉的颜面。要是能从两个俘虏口中问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我的功劳无疑会更好看。我便趁机询问张郃，打算如何处理这两个俘虏。他看了我一眼，道：“两个俘虏，今天会跟你们一道，送回中军大营去向大将军复命。到时候你把两次的情况，特别是昨天晚上的事，详细汇报给大将军和两位军师。”

　　“多谢张将军。”我道，“若是方便，中午之前，我想赶回中军大营。”

　　他点头赞同：“嗯，你们是该马上回去。你抓紧时间去做准备吧。”

　　我答了一声“遵命”，转身要走。张郃又叫住我：“叔权贤侄。”

　　我回头：“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下次记着，无论情况如何紧急，护具还是要穿戴的。你这样什么护甲都不穿，跟裸身上阵毫无区别，实在不该是将帅该有的举动。”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道：“实在惭愧，当时心里着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好这一晚上都没出什么事……”

　　“等出事就晚了。你好像还不太适应军中生活，须得早些适应起来才是。”他微微一笑，“毕竟你还年轻，军旅生涯也才刚刚开始。”

　　“晚辈知道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犯！多谢将军指点！”

　　“呵，不要嫌我多管闲事就是。你去吧。”

　　我再次致谢，离开了张郃的营帐。那个被俘的偷袭者已经被带去疗伤。我带着陈庆又去营地里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士兵们的状况。张郃已经吩咐军医优先处理我们这边，我去的时候，受伤士兵的治疗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我慰问一番，宣布上午出发返回中军营，让他们及早准备。士兵们回应热烈。经过昨晚的事，我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态度更为亲近和崇敬了。文钦在向我复命时也专门道贺。我昨晚歪打正着立了这么一功，似乎让他们对我的评价有了显著提升。

　　我表面上笑着接受了众人的祝贺，心里却掩盖不住后怕。昨晚的情形，事后回想起来并不轻松。我觉得自己有无数次可能丢掉性命，不知道为什么能活下来。当时那种情形，毫无准备的短兵相接，我又没穿甲胄。敌在暗、我在明，敌人持有远程攻击武器。后来追击的时候，那个从树上突然跳下来袭击我的人，不仅预设了埋伏，而且力道极大。如果他认真偷袭我，我估计自己即便不被杀死，也有很大可能身受重伤。但这些危险都没有发生，或者说，我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不仅成功生还，还因为手下士兵的功劳，抓到了一个俘虏、射死两个敌人。要说运气好，的确是好到爆棚。我都不敢去想，只要稍微有一点运气不济，我大概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我带着一夜疲惫和满心后怕回到自己营帐，直接去了曹叡那边。曹叡跟毌丘俭在一起，两人也是彻夜未眠。见我回来，他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告诉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刚才张雄特意过来向他报告。碍于毌丘俭在场，我们俩都没多说，我例行公事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什么时候动身回去，很快便告退出来。军营里依旧人声鼎沸、战马嘶鸣，但昨晚那阵妖风已经停歇，冬日的太阳清冷地挂在东方地平线上，连日出都显得有些懒洋洋。我这才想起自己昨晚连一分钟都没有入睡，这会已经有点头昏眼花了。

　　“想不到这趟出来，遇上这么多幺蛾子……”

　　我嘀咕了一句。陈庆在一旁关切地问：“大人彻夜未眠，要不要小睡片刻？时辰到了，小人再叫大人起来。”

　　我看着他笑笑：“你昨晚不也没有睡么？要是看着时间叫我，你也没法休息了。”

　　“小人不打紧。大人您脸色实在不太好，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我犹豫了一会。但我确实感觉很不舒服，主要是头疼得厉害。昨晚穿得太少，折腾了半宿，我觉得自己大概着凉了。尽管不想给陈庆添麻烦，最终我还是扛不住，叮嘱他半个时辰后一定要叫醒我，和衣在榻上躺了下来。

　　闭上眼睛躺下，神经得到舒缓，果然感觉好多了，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一下子全都涌上来，让我顿时有种被淹没的感觉。虽然闭着眼睛，但思维还是活跃的。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从昨天离开中军大营，到现在躺在这里休息的整个经过。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事。本来以为不过是一趟越权的侦察行动，最大的麻烦是如何得到主帅曹仁的许可。现在想起来，最容易的反而是过曹仁这一关。“行程”如此丰富，星寰在建议我来百里洲的时候知道么？短短一天不到，两次遇险，我真的挺佩服自己命大。

　　不过让我在意的还是昨晚的夜袭。

　　根据张郃汇总营内的情况来看，昨晚最先出事的北区，有一部分战马被人放走了。马的嘶鸣奔逃在营区内造成混乱，惊动了士兵。情报不畅、状况不明导致了更多的士兵受到惊动，从而造成混乱进一步扩大。士兵们互相攻杀导致伤亡，但今早清查发现，营区北门附近有十几个站岗值守的士兵被杀，很明显并不是混乱造成的。张郃据此推测，这些当值士兵是被夜袭者杀死的。偷袭者就是从这里进入营区，在营内制造混乱的。然而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却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无法从唯一的俘虏口中问出线索。

　　等等，那个人真的语言不通吗？他真的不会说汉话？我没来由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不一定吧。说不定他是装的呢？谁能说得清？如果他打定主意想假装语言不通来蒙混，我们岂不是束手无策？张郃不一定没想到这一点，或许当时的情况，他觉得审讯不是当务之急，所以没有追究吧。我总觉得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拨人，感觉很不好。还有昨晚那个从树上跳下来一刀逼退我的人，很可能他就是这帮人的头目。可惜我当时没有本事拦截。若是能抓住头目，无疑有可能得到更多的情报……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沉。睡梦之中，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扭动着身躯，看起来是个青年女子的身形。我看不清楚，本能地想要靠近些，便一直朝那女子的方向走。随着我的靠近，那女子也转过身来，一张青春娇俏的面容，却满面青黑，好像戴着个恶鬼面具一样吓人。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那女子却尖叫一声，纵身朝我扑过来，速度之快让我根本来不及躲闪。电光石火间，女子的身影竟然化作一道黑色的光，朝着我脸上直扑过来。我大叫一声醒来的瞬间，仿佛看到一对黑色的巨大羽翼在梦境和现实的缝隙之间伸展开来。

　　然后我就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陈庆的脸出现在面前，焦急地问我：“大人您怎么了？发了噩梦么？”

　　“陈、陈庆……”我惊魂未定，“我梦见……我刚才梦见……青儿了。”

　　梦中的那个女子是青儿！荆楚遗民的后代，以间谍身份在蜀汉、东吴与我缘分不断的女子，她已经死了。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梦到她，还是这么生猛的噩梦。

　　陈庆低声安慰我道：“大人别担心，那女子早已死去，不会再危害大人了。小人去帮大人烧一碗汤吧。”

　　他说着要走，被我一把拉住。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梦境中，直觉告诉我烧汤并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刚才的梦给了我一些提示，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必须马上去验证。

　　“张将军说那个俘虏关在什么地方？”

　　“将军说是先带去疗伤……”

　　“马上带我去看看！”

　　陈庆说了声“大人”想劝我，我执意马上要去。我们找到军医帐，那个俘虏果然被绑在帐中一角，治疗已经结束，他身边有四个士兵看守。看到我过来，士兵向我行礼，我直接问他们：“刚才给他治疗的大夫在哪？”

　　一名年老的大夫闻声而至，行礼道：“是老朽为他治疗的。大人有何吩咐？”

　　“大夫刚才治疗的时候，可曾见到此人身上有刺青一类的图案？”

　　我直奔主题，询问的同时却暗中盯着那人，看他有没有反应。果然，听到我的问题，那人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惊惶。我立刻断定他是假装的！他至少听得懂汉话。

　　“刺青？”老大夫眯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没有发现。此人伤在下肢，只是替他更换了裤子。刺青之类，即便是有，多半也在上身。”

　　“没错，大夫说的有道理。”我对那四个士兵道：“帮我一个忙，把这人上身的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四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我催了一句“还等什么？”他们当中的两个才一起动手，把试图抵抗的俘虏上身的衣衫脱掉，露出肌肤。一个犹如梦靥般的图案再次出现在眼前。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左侧腰间，一只玄色的青鸟带着一圈黑色火焰般的装饰纹，展翅欲飞。

　　“果然……”

　　我有一瞬间失魂落魄。这该死的鬼东西！我怎么就摆脱不了呢？这个刺青都快变成我的心理阴影了！不如我也去刺一个壮胆算了！！

　　“你是荆民吧？”我用居高临下的口吻睥睨着咬牙切齿的俘虏，“而且你听得懂汉话，否则你不会在我命令他们脱下你的衣服时表露出抵抗之意。不用担心，我跟你们荆民很有缘分。等带你回中军大营，我会好好跟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