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44、二四三、夜惊（下）

　　夜惊是怎么回事，其实没人说得清楚。

　　我后来才知道，所谓夜惊，就是大军营中突然间没来由地混乱起来，起因多半说不清楚，睡梦中的士兵们被混乱惊醒，为了自保而盲目作战，造成混乱越来越大。等到混乱平息下来，才发现彼此攻击的都是自己人，压根就没有敌人来偷袭。夜惊一般来说没有任何办法拆解，只能等待混乱自行平息，是军中非常危险的一种夜间事故。

　　在这种关头，曹叡来不及跟我解释清楚，只匆匆说了几句，让我多少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这时候毌丘俭也被叫来了，带着曹叡的亲卫兵，报告说亲兵全体到齐，没有受到大营夜惊的影响。曹叡称赞了他几句，又催促我赶紧回自己营帐去指挥。我见他身边肯定是妥当了，才急三火四地跑回自己营帐。

　　在营帐外，我迎面撞上陈庆，他正火急火燎地找我。我回来时，他正厉声责问为我站岗的两个卫士，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我。我叫了他一声“陈庆！”他才转怒为喜。

　　“我去平原王营帐了。”我解释了一句，问他：“听说营内夜惊？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禀大人，一刻钟前北营区起了骚动，混乱已经扩大到东部营区。咱们的人都被安顿在东边这里，小人十分担心会被卷入混乱，但是寻不见大人，小人也不敢擅自行动。”

　　“嗯，咱们马上去看看！”

　　“可大人您还没穿甲胄……”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贴身衣物，确实有点不够正式，再说天气这么冷，我穿这么少也觉得很冷。不过听着军营中起伏不断的厮杀声，我也渐渐觉得事情不妙，必须赶紧过去看看情况。衣服甲胄什么的，根本也顾不上了。

　　“算了！来不及换，就这么过去吧！”我顺手抄起出征之前曹丕赐给我的剑，吩咐陈庆：“你去牵马，我来点个火把！”

　　“大人，军营之中不得擅自跑马！您忘了么？”

　　我差点脱口而出“这么紧急的情况还管这些做什么？”想想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军营里，再说几个时辰前张郃刚刚教育过我，我也不能主动给他添乱，便说：“那算了，不要牵马了！你也去找两根火把点起来跟我走！你们两个，去马厩照应马匹！”

　　吩咐了那两个轮值宿卫的卫士，我开始做简易火把。我的想法是觉得营地中现在能见度太差了。本来就是弦月的日子，又赶上大风、浓云，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亮光都没有。又因为妖风大作，营中用于夜间照明的篝火，不是被风吹灭了，就是出于安全原因被主动熄灭。这种情况确实容易出事。一个惊弓之鸟，就可能擦出引发混乱的星星之火。不管我们的骑兵现在是什么情况，多拿几个火把过去，至少能照亮自己的脸让别人看见，避免被误伤。

　　等我和陈庆两个人举着四个火把赶到部下们驻扎的营区，我提着的心才放松下来。非常走运的是，他们并没有被波及到。所有人都被整个大营的混乱惊醒，全都跑到外面来了，除了几个起床困难的重伤员。文钦跟另外一个军侯正在统筹士兵，将责任层层下拨，让伍长、什长、队率们逐级清查自己带领的人马，确认每一个人的去向。这样一来，混乱便被压制住了。每个层级的人都负起责任清点好自己的手下，最终汇总上来，就能掌握全员的动向。我一下子便理解了文钦这种处理方式，不由地对于他的应变感到佩服。他在军旅方面确实有他的才华和长处。

　　见到我来，士兵们都很激动。我也很高兴看到他们都没事，举起手中火把，扬声道：“兄弟们都到齐了吗？”

　　众人齐声道：“听候大人差遣！”

　　“甚好！全体原地待命！”

　　我随即转向文钦：“有劳军侯代为清点人数。人员是否有缺？”

　　文钦行礼道：“禀报大人，目前尚有两人下落不明，其余人等尽数在列！”

　　我心中一惊：“两人下落不明？是哪两人？”

　　旁边一个什长答道：“禀大人，是小人队中的张五和赵明。两人先前出去解手之后，一直没见回来。”

　　“他们什么时候出去解手的？”

　　“大约有半个时辰了。那时候还没听见营中有夜惊之声。”

　　我暗叫糟糕，该不是他们两个人引起了夜惊吧？要是这样，我罪过就真的大了！表面上我还得强装镇定，点头道：“我知道了。”

　　转身，我对所有士兵道：“兄弟们！咱们今夜借宿，遇上友军夜惊，咱们也要尽一份力。何况现在有两个兄弟下落不明，大家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他们？”

　　众人齐声答道：“愿意！”

　　“好！军中夜惊，十分混乱，但我相信张将军也已采取措施，混乱当能尽快平息。我等不能自乱阵脚。军侯文钦！”

　　文钦沉声答道：“在！”

　　“你带五十人留下护营！”

　　“是！”

　　“其余人跟着我，每人拿一个火把，保持队形，互相督促，不许有任何一个人落下。遇到友军不许加入混战，全力平息！”

　　众人大喊“遵命！！”喊声震天。我听了也觉得颇有信心，让他们赶紧去准备火把，又划了五十个人交给文钦，嘱咐他不要出差错，千万不能跟张郃手下的士兵发生冲突。

　　“咱们既然没有被卷进去，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伤了自己人。你顺便带人去马厩看看情况，确保马匹无事。”

　　文钦点头道：“大人尽管放心，交给下官就是！大人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不要被卷入混战、误伤了。”

　　我微微一笑：“多谢仲若兄提醒，我自会当心。营帐交给仲若兄，我也放心！”

　　文钦重重行礼道：“多谢大人！”

　　士兵们准备好，我也不再跟文钦多说，招呼过来陈庆，叫他在队伍最后面压阵，我自己走在前面第一个。前面的士兵和低级军官们纷纷劝我：“阵前危险，大人请走在阵中！”

　　我笑道：“在友军的军营里，有什么危险？再说我怎能躲在后面，单单叫你们去涉险？”

　　“可大人您连甲胄都没穿……”有个士兵小声说。

　　“来不及穿了。”我摆摆手，“你们不也没穿齐整？穿成什么样的都有，还不如我，什么都不穿呢！”

　　前排的士兵都嗤嗤笑起来，我也笑，笑了一会之后重新严肃起来，大声下令：“众兄弟们，跟我走！”

　　除了想找到那两个下落不明的士兵，确认是不是他们引起了夜惊，我也确实有心想要帮忙。借宿在人家军营里，遇到这种事，总不好袖手旁观独善其身。虽然能不能帮上忙还很难说，至少得先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张郃这座大营是正对着江陵百里洲方向布置的，大营的正门在南。张郃的营帐在中，我们被安置的方位则是东边。这次夜惊，肇端似乎在北边。我带着麾下的一百多号人，高举火把，沿着营寨边缘往北边混战之声最大的方向整齐地前进，在黑夜之中犹如一截短小精悍的火龙，声势不小。此时夜惊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整个营地都被惊动了。离得远的没有被波及到，也纷纷点起火把，有的人原地待命，也有的跟我们一样在军官的带领下朝出事区域赶过去。看到这种情况，我猜张郃的军队中或许有防范夜惊的应急机制，否则怎么能在事发突然的情况下确定哪些人原地待命、哪些人赶过去平息混乱呢？看来我多虑了。张郃这种沙场宿将，对于防范军中夜惊，肯定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用不着我来操心。

　　不过找到那两个失踪士兵是我的职责，这是没得说的。我心里暗暗担心他们俩是这场夜惊的始作俑者。因为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他们出去解手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无论如何都显得太慢。而他们出去之前没有夜惊，他们去了之后就出事了，这怎么听起来都觉得很有嫌疑。唯一对不上的是夜惊发生在北区。他们俩上厕所，无论如何也不该跑到北区才对。

　　我们首先搜索了附近的厕所，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踪迹。再扩大搜索范围，还是找不到。这时候不仅是我，其他士兵也开始感到疑惑了。有人说他们会不会是天黑迷路，跑到军营外面去了。有人说他们或许被卷入了夜惊的混乱。甚至还有人说该不会是掉进粪坑里去了吧。然而仔细搜查的结果，粪坑里确实没有人。至于跑到军营外，只要不是存心做逃兵，应该也不会。难道他们真的是夜惊的肇端，卷入混乱之中受伤被杀了？

　　“不管怎么说，继续往前找吧。”

　　我下达了命令，队伍继续前进。没走多远，刚才说我没穿甲胄的那个士兵，忽然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队中顿时一片哗然，前排停下脚步，后面不明就里，小小地混乱了一下。他身边的人赶忙把他拽起来，一边问他：“你干什么呢？快起来！”

　　然而下一秒钟他便惊呼一声，差点将同伴扔到地上。不用他说，旁边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已经看到，突然倒下的那名士兵脖子上，插着一支十分短小的弩箭，箭尾的羽毛兀自在火把的光亮中轻颤。

　　“有敌人！！”我大喊出声，“大家小心！！”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话，黑暗之中射出了更多的弩箭，朝着我们的火把阵中蜂拥而至。众人猝不及防，虽然带着武器，但并没有带盾牌之类的护具。我当即下令分散找掩护，自己也躲在一个帐篷的背面，躲开弩箭密集射来的方向。

　　这TM是怎么回事！？不说是夜惊吗？不说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吗？怎么突然跑出一队朝我们射箭的人了？这TM根本是夜袭，不是夜惊啊！！！

　　对，这百分之百是夜袭！因为刚才那支射死士兵的箭，并不是魏国军队所用的！大小、长度、箭尾的装饰，全都不一样！那不是因为夜惊而朝自己人误射的箭，那是不折不扣的、敌人的箭！

　　问题是这帮敌人是谁！？

　　一波密集的箭雨之后，对方的攻击好像暂停了。我们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立刻开始反击。屯骑营是中央禁军的精英，我带出来的这两百人又是屯骑营的精英。躲闪的同时，有些人已经拿出了弓箭。我一声令下，一波反击的箭雨射向刚才攻击我们的方向，尽管收效不大，但确实听到黑暗中传来几声痛呼和惨叫。

　　敌人或许是在撤退的途中！我忽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急忙命令道：“别让敌人跑了！带弓箭的，和我一起追击！投火把，照明！！”

　　在命令被执行的同时，我已经带着自愿充当先锋的二十多个人追了上去。火把的照明跟上来之后，我看清了我们现在的位置刚好在营地东北角。这些袭击我们的人，很有可能是打算从这里撤退，却撞见了我们。不知该说是我们倒霉，还是他们倒霉，彼此就这么撞上了。

　　营外的山路上隐约有快速逃跑的身影。我大骂一声“王八蛋别跑！”拔腿就追。跟着我的士兵们勇猛非常，个个争先恐后，弓箭的破空之声不时响起，不过准头不佳。毕竟夜深风大，又是在奔跑之中，很难射中或许根本就没看清楚的目标。偶尔能听到一声惊叫，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我也在胡乱地追赶。我能看到前面确实有几个人在逃，但很难说敌人究竟有多少。貌似好像人不太多，而且也没有马匹。追着追着，我忽然感到头顶上一阵风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一步躲了一下。果然一个人影从树上跳下来，正落在我面前，手中银光一闪。我本能地举剑格挡，只听“当”地一声，那人臂力很大，我这一下竟然被震得虎口发麻，剑险些脱手。

　　我连退四五步，急忙调整呼吸，挥剑打算再战。却没想到，那人毫不恋战，转身就走。似乎他的目的只是在于将我逼退，让我不要再追了，却没打算跟我拼命。那人身手极为矫健，脚程也奇快，几下就没了踪影。我被他一刀逼退，只耽误了那么十几秒，就再也追不上了。

　　“别追了！！”我大声命令还不死心的士兵，“都回来吧！”

　　士兵们虽然不太甘心，还是服从命令聚拢过来。有人看到刚才我跟那个人交手，关切地问我：“大人可曾受伤？”

　　我摇头：“我没受伤。咱们回去吧，不用追了。那些人恐怕是当地的蛮夷部族，咱们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