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16、二一五、不明方向的心

　　我和曹叡相拥而立，就那么在寒风中的野地里站了很久。他一直伏在我肩上，我小心地让自己站在上风口，帮他稍微遮挡一下寒风。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太冷，有点受不了。低头看看怀中的人，又舍不得将他推开。

　　良久，曹叡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轻轻从我怀里挣了出来，却仍低垂着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略显红肿的眼睛。我也假装没有看见，轻声问他：“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鼻音浓重：“抱、抱歉，我失态了，害你陪着……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咱、咱们回去吧。”

　　“嗯，好。”

　　他转身想走，我心中忽然一动，拉住了他，指着眼前的邙山，对满脸不解的他说道：“元仲，你好好看看这座山。日后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你想把谁的墓迁到这里来，只需一句话，易如反掌！”

　　他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如临大敌，面色凝重，低声道：“叔权不可！怎、怎能说这种大、大逆不道的话？”

　　我微微一笑：“有什么大逆不道的？父业子承，天经地义。”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父皇对我，只、只怕是……”

　　“但你是皇长子。除了你，还有谁能够有资格成为储君？”

　　“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晓得。”我道，“此刻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才会说这话。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夏侯称还是担不起的。但有些话、有些心意，我也想早些让你知道。”

　　他闻言，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我坦然面对他探究的目光。他看了我好一阵，轻声问道：“你觉得我……能够么？”

　　我坚定地点了下头：“一定能！从前在邺城，我也如此坚信。”

　　他迟疑片刻，又问：“那你……会帮我么？”

　　“当然。”我毫不犹豫，“从前我也这样说过，如今依然不变。”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又问出一句：“为、为什么？”

　　这下我倒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为什么？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是这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我该怎么回答？我该怎么回答才能让他相信？为什么？原因很多。包括我知道他是日后的魏明帝，我知道曹丕的生命没剩下几年了，我从现在开始站队站到他这一边也是为自己的将来谋一份保证、打一个基础。这些都是原因，但又都不是绝对的原因，也不是最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那个原因，我以前也说过了，他没有回应我。现在再说一遍，他就会回应我吗？

　　我想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把问题抛回给他。

　　“因为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他果然没有再问，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先前的狂喜已经被这份惆怅冲淡了。我终究只是自作多情吗？不、应该不是吧……

　　“你是……不相信么？”我问他。

　　他同样难以回答，别过脸去。我轻轻叹了一声。

　　“罢了。你不用回应我，但我希望你能相信……”

　　他打断了我：“我母亲生、生前，何尝不是相、相信父皇终究会念、念他们的旧情？”

　　“元仲。”我忍不住蹙眉，“你和我，不会变成你父皇母后那样的！”

　　“我母亲一生，并未封后。”他抬头看我，眼波流转，已有泪光。

　　我无言。我没有办法说服他相信我，因为我没法证明自己不会变，当然也没法证明他不会变。当年十八岁的曹丕在乱军之中攻入邺城，意气风发地遇到了风华正茂的甄夫人，一见倾心。他们那个时候同样不会想到这份感情的结局会如此不堪吧？

　　人心难测。这句话无论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仍是一样的。

　　“咱们走吧。”我说。不急在这一时，我宽慰自己。他现在没法相信。他母亲的事让他原本就敏感的心更加不安了。终究来日方长，只要我的心意不变，诚恳待他，慢慢地总能让他感受到我的真心。以这种残酷的方式经历了丧母之痛，又亲眼目睹这几年来父母之间的龃龉，他心里难免会留下巨大的阴影。我不能强求他这么快就摆脱这份阴影。

　　我们两人信步走回马车旁，陈庆一直守在马车上，远远地等着我们。扶曹叡上车之后，我和陈庆眼神相交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解和质询。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原路回城，先把曹叡送回平原侯府。

　　回程时我们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我除了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他给了否定的回答，其他的对话几乎没有了。曹叡累了，说实话我也累了。我们今天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不论是我还是他，都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马车原路返回洛阳城，比出城的时候耗时要短得多，我愈发相信陈庆之前是故意走得慢，或者绕了远路，好让我们两人在车上有充分的时间交谈。

　　曹叡下车前我问他：“过几天我家会举办小型家宴，二哥说到时会邀请一些平辈的朋友、兄弟聚在一起。虽说我家大哥的丧期尚未完全过去，但我……‘康复’也算是一件大好事，二哥说还是要庆祝一下。客人不会很多，你要来么？”

　　他犹豫道：“可是若、若我出席，会、会让人不自在吧？”

　　我想了想，提议道：“那若是让秦朗公子带你一起来呢？”

　　秦朗跟曹叡关系比较好，性格又极为外向，有他作伴，曹叡应该也能感到轻松些。他又想了想，点头道：“那、那好吧。若定下了时、时日，你派人来告、告诉我。”

　　“好！”我见他答应了，觉得十分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会让陈庆来送请帖给你的。”

　　把曹叡送回他的府邸之后，我跟陈庆也没再进去，道别之后直接乘车走了。冬日昼短夜长，我们消磨了一整个下午，时间已经不早。剩我一个人在车里，回想起刚刚对面坐着的还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如今空留余香，颇为寂寥，我也不愿独自待在车厢里，便撩开车夫背后的帘子，紧挨着陈庆坐在他身后。

　　“陈庆，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小人惶恐。小人并没有什么可对公子说明的。”

　　“可你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呢。”我轻笑，“若是有关平原侯的事，你直说就是。”

　　他仍然在专心赶车，只是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小人并无资格对公子的事说三道四，方才也尽量非礼勿视。小人……只是有些惊讶，不曾想过公子竟与平原侯……”

　　我沉默片刻，问道：“昨晚，你和杜三是不是都误会了我跟星先生？”

　　陈庆有些尴尬，迟疑片刻才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我轻叹：“昨晚我喝多了，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行为举止让你们误会，不知道会不会也让先生误会……”

　　“公子……没有么？”陈庆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对星先生。”

　　我顿时被问住了。对星寰？我吗？我真的没有想过啊。虽然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求他的帮助，几乎无条件地信赖他，但我自己觉得那更多是源于我对他神秘背景的揣测，以及疑似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激动。在这个对我来说无比孤独的时空之中，仅仅只是“疑似”，就足够令我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去靠近。从这一方面来说，难道星寰才是更接近我心灵深处的那个人？

　　陈庆续道：“小人虽然愚钝，但从邺城出发之后，小人一直看着公子对先生的信赖、敬爱发自内心。尤其是在江东重逢，公子的喜悦溢于言表，小人还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真挚的喜悦之情。加之昨夜所见，愈发认定了……”

　　“……”所以在陈庆看来，亲眼所见让他早已在心中认定了我对星寰的感情，却转天看到我跟曹叡拥在一起，一定觉得我……很渣吧？完蛋！我生平最讨厌用情不专，怎么不知不觉，自己却被盖章认定成了左右逢源的渣男？

　　“可是我对星先生，并没有……”

　　我试图为自己辩解，却总觉得这辩解听起来苍白无力。看来我确实需要好好理一理，星寰、曹叡，这两个人对我而言，各自意味着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陈庆大约是怕我生气，又道：“小人只是信口胡说，若有触怒公子的地方，还望公子恕罪。也是公子开口询问，小人才会说起。公子尽管放心，不管是小人还是杜三，都绝不会对外人说半个字。”

　　“我不是在生气。”我叹道，“我也相信你们都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我只是在气我自己。是我不好，不该让星先生误会的……”

　　陈庆迟疑片刻，道：“这么说，倒是我们误会了公子？原来公子当时跟小人所说，心有所属之人，并非星先生，而是……”

　　“……陈庆你或许不知道，当年我失忆的时候，让我支撑下来走到今日的，正是年少的平原侯……”

　　我点到为止，没打算跟陈庆详细讲述，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驾车。但是当年第一次见到曹叡的情形，却无比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单薄纤细的少年，不顾河水湍急，跳入河中奋力将我拉上来。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他救了我，他也拉住了我，阻止了我返回二十一世纪的尝试。如果不是遇到了他，我当时会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导致命丧漳水呢？

　　“陈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蜀汉、江东都没有留下，一心想要返回魏国？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到现在都很想念关兴，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我也很怀念他对我的真诚。我亦不是没想过如果能够留在江东，不见得是坏事。但我还是回来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庆沉默许久。他已经知道我要说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忠孝大义、家族名望之类的。关兴认识的我，陆逊任用的我，并不是“夏侯称”，而是“赵乐”。

　　“小人记得，在建业迫不得已必须典当公子随身佩戴的白玉平安扣时，公子曾说过那是非常重要的信物。”他道。

　　“对。”我轻轻阖上眼帘，“因为在我犹豫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若是留在蜀汉、或是跟随陆逊，那么我可能再也无法与平原侯聚首。……或许一生都不再相见，也不是没有可能，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得了？”

　　“小人明白了。”陈庆郑重地说。

　　“嗯。”我轻轻应道。不仅他明白，我自己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