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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二一四、死葬北邙山 ...

  •   不知道陈庆是不是故意的,马车走得很慢,我把三年来的故事说完,马车差不多也停了下来。陈庆的声音从车外问道:“侯爷、公子,已经到城外了,还要继续走么?”

      “先下车看看吧。”我这样吩咐陈庆的同时,也是在征求曹叡的意见。见他轻轻点头,我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头出去,只见马车停在路边,眼前是连绵的山丘,身后是壮丽的洛阳城。周围的景色一片陌生,看方向应该是城北没错,那我们这是来到了洛阳城外的北邙山?

      曹叡凑到我身边,跟我一样朝外看,一边问道:“到、到了何处?”

      “不太认得。应该是邙山?”

      “嗯……”

      曹叡凑得更近了,他的头几乎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嗅到他身上熏香的气息。那是一种奢华的香气,应该是很高级的香料,调香的手法也很独特,是不太常见的味道。和星寰身上淡淡的幽香截然不同,这味道闻了令人心醉。

      “你换了香?”我冷不丁问了一句。

      曹叡一愣,扭头看我:“你……还记得?”

      “记得。”我低声说,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三年前你用的不是这种香料,我记得很清楚。这三年来,一刻都不曾忘记。”

      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不,应该说是凌晨。我鼓足勇气抱住他尚未成熟的纤细身形,他的温度掬在我怀中,他的发丝擦过我脸颊,他的气息蹿入我鼻中。那个温度、那份触感、那丝香气,我怎么会忘呢?

      他撇开视线,轻声问:“你喜、喜欢这香么?”

      “嗯,喜欢。不过有点过于奢华,对你来说似乎为时过早?”

      “果、果然,我也觉得此香过、过于浓郁。不过这是……前些日子重阳时父、父皇的赏赐,今日进、进宫,我特、特意用上。”

      “原来如此……”

      我心猿意马地回答,语气充满了敷衍。距离太近了,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不只是香气,其他的感觉也越来越鲜明。这样下去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

      陈庆忽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视线中,问我们:“还需要再走么?”

      暧昧的气氛骤然被打破,我跟曹叡争先恐后地分开,接连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各自撞上了车厢的木板。我撞在额角,他撞到了后脑勺。我们两人各自“啊”了一声,陈庆连忙问我们有没有事。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摇头,彼此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

      “咱们还是下车吧。”我说,“别挤在这么狭窄的马车里了。”

      他表示同意,我便扶着他下了马车,又从车上拿出准备好的袍子给他披上。毕竟是冬天了,即便还没开始下雪,天地间已经染上风霜。特别是离开城池之后来到空旷的野外,更觉北风呼啸,凭空冷了几分。我让陈庆在马车上等着、照料好车辆和马匹,我陪着曹叡,沿着小路信步而行,走到山丘的近前。

      “这就是……邙山。”他指着眼前的连绵山丘道,“你看,此山……林木苍翠,景色……幽静,藏云吐、吐气,阳面又有洛、伊二川,实乃不、不可多得的埋骨之所。自秦相吕不韦起,便有不少……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葬于此地。大汉、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历代帝王大臣,也多、葬于此山。”

      “嗯。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苏杭?”他不解地问。

      我想起这时候的苏杭应该还没有人间天堂的美名,急忙敷衍:“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乱说的。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

      他凝望着眼前的山丘,幽幽道:“越过这山,北面就、就是邺城。我母亲,还在邺城。”

      我内心一震。本以为他说出城向北是随意的选择,原来不是么?

      “叔权,”他唤我的字,“你……喜欢洛阳,还是……邺城?”

      我斟酌了一下。我其实哪里都不怎么喜欢。但洛阳,毕竟跟一千八百年后的我生活的土地更加接近。

      “现在还谈不上喜欢哪里、不喜欢哪里的问题。我才刚刚回到洛阳,根本还不熟悉这里。就连城门有几座,我都还不知道呢。”

      “嗯……”

      “但你似乎不喜欢这里?你在想念邺城?”

      “邺城……有铜雀台,还有……漳水……”

      曹叡像梦游似地喃喃自语。凝望眼前的邙山,他似乎想把自己的视线穿过山丘,投注到山的另一侧。我觉得他并不是喜欢邺城、不喜欢洛阳的问题。他所怀念的,也许是在邺城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情投意合、融洽相处的时光。

      “还有你母亲的埋骨之所吧?”

      我轻声的一句话让他倏地看向我,像是一下子被戳破了心事。我觉得不能一味地放任他逃避。他其实很想跟我说这件事,却迟迟不肯开口。他本来就是这种性情,加上口吃,更不愿多说话。如果我不戳破,让他憋在心里只会更加难过。

      我直截了当,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问道:“甄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吗?陛下根本没有跟我提过,甄夫人的死讯还是二哥告诉我的。不过二哥也只跟我说了夫人获罪赐死的事实,并没有解释原因——我想他也解释不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详细告诉我呢?毕竟,我也曾经有幸拜见过夫人,对于夫人的风采甚为折服……”

      曹叡沉默许久,开口道:“今日一早,父、父皇便派人……宣我进宫。父、父皇说,我、我在府中闭门思过,时日已、已经足够,为了一个罪、罪妇,不、不应尽如此周、周全的礼数。我……我终究忍耐不住,便问、问父皇,母亲,究竟是为了何罪赐、赐死。父皇……”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深深地蹙起眉头,咬住了嘴唇,似乎难以启齿,也似乎怀着极大的悲愤、说不下去,一只手握住拳头,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外袍的衣领。我轻轻拉起他握拳的手,轻抚他的手背,他的手才稍微放松一些。

      “父、父皇说,母亲……忤逆他,而且当面对他出、出言不逊,罪不可赦,所以……”

      “所以便赐死了么?但以甄夫人的性情,当面顶撞陛下、出言不逊,似乎……”

      我跟甄夫人接触并不多,除了曹叡引我拜见的那一次,就只有后来夏侯家举行丧事的时候,她曾与曹丕一同前来吊唁慰问,前后不过见面两三次。但我觉他们母子二人的性情十分相似,都是满腹的心事藏在肚子里,非常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气性情,很难看到他们公然将心里话用激烈的方式说出来,更不会在曹丕面前出言顶撞。我真的很难想象,甄夫人会当面对曹丕出言不逊,以至于曹丕生气到将她处死。甄夫人的死,在历史上本来就充满了疑惑。

      曹叡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了些,却没有将自己的手从我的手掌中抽离。

      “父皇……在迁都之时,便、便下令让母亲留居邺城休、休养,我和妹妹……跟随父皇移居洛、洛阳之后,我单独……获赐府邸,妹妹待、待字闺中,仍在父皇身边。我每月返、返回邺城一趟,探望母亲。如此过了半、半年,那是……六月底,天气正热,宫中隐、隐有风声传出,说我母、母亲在邺城久居,心生怨恨,作诗……辱骂父皇。我并、并不相信,只写了信派人送、送给母亲,告知她宫中有……这等流言,请她多……加小心。那时我刚、刚去邺城探望过,马上再去并不……合适。没想到过、过了几日,听说父皇亲、亲自去了邺……城,不知与母亲怎、怎样说的,大怒而归,回到洛阳便立、立刻下旨赐死。事情十分突、突然,父皇又……刻意避开我。等我得、得到消息,甚至来、来不及去邺城见、见母亲……最后一面……”

      曹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需要休息,也需要平复情绪。我握着他的左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松开了拳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甚至抓得过分用力,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哭出来。我心疼他的隐忍,稍微有点后悔诱导他说出来,但也觉得让他宣泄出来,对他还是有必要的。

      “母亲……独自死在邺城的旧宫中,无人……陪伴在她身边,甚、甚至无人为她披……麻戴孝。父皇下了旨,说罪、罪妇甄氏罪不容赦,禁止我……和妹妹为她守孝,也不许运、运来洛阳安葬,就这样……草草葬在邺城,没、没有任何……名分地位。小时候母亲总、总对我说,一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与枕边之人心、心相印、白头……到老。可她的枕边人不、不仅将她抛弃,更以含、含糊不清的罪名……将她处死。我母亲究竟……犯了什么罪,让父皇……如此恨她,不顾昔、昔日情爱,非要置、置她于死地!!”

      “元仲。”我轻轻搂住他的肩,用力安抚他。他把自己的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母亲从、从不曾怨、怨恨父皇,不、不论是父皇娶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夫人们,还是……父皇对她……情爱渐少……母亲年、年轻时那样风华绝代,父皇……可还记得……”

      我无言地搂着他,感受到他虽然长高了但仍不够强壮的身体,在瑟瑟寒风之中犹如一片颤抖的树叶。

      “叔权,你说,父、父皇真的……对我母亲有情分么?”

      “……自然是有的。陛下当年与夫人郎才女貌情意绵绵,不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那为什么……斯人已逝,却如、如此绝情?好似……好似……”

      好似除了恨,什么都没有留下。当年的情爱,都像是假的一样。

      我理解曹叡的这种感受。我也有同感。曹丕对甄夫人的绝情抛弃,固然有年老色衰、旧人哭新人笑的原因,还是太过了一些。我记得不少专业或者非专业的人士各种分析,说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但也是众说纷纭,很难有什么定论。我们这些千百年后的旁观者都觉得太过分了,何况曹叡这个当事人的亲生儿子?

      我紧紧地拥着曹叡,想要尽我能够尽到的一切努力带给他一丝安慰。他一定憋了很久。在独自一人关在府里闭门思过的这些日日夜夜,他只能是独自一人舔着不会愈合的伤口,不能向任何人寻求安慰,甚至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他说出来的原因。我想证明给他看,他可以信任我,他可以向我倾诉任何事。

      “叔权……”他的声音带着轻声的啜泣,“为什么那、那时候,你、你不在呢……”

      “元仲……”

      “为什么你……去了这、这么久,才回、回来……”

      我的心一阵战栗,因为愧疚,更是因为激动。我干脆将他整个圈在臂弯中,紧拥在怀。

      “对不起,元仲!但是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了。今后,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他没有回应,但他的手不知不觉间拥住了我的腰。我的内心一阵狂喜。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跟我的心意一样,但至少此时此刻,在邙山脚下,在埋着无数帝王将相的青塚前,我怀里拥抱着的,正是我此刻最想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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