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11、二一〇、和解

　　我在曹夫人那里待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午饭也是大家一起吃的。午饭过后，曹夫人和二嫂在屋内闲聊，我被两个弟弟拉到院子里陪他们练武。两人动起手来，我发现曹夫人还是过于谦虚了。以他们俩的年纪来说，武功已经相当不错了，应该平常没少下功夫练习，绝不是贪玩不练的孩子能够达到的水平。我顺便指点了他们一下，陪他们对练，一个下午竟然练出了一身汗，兄弟三人都很尽兴。

　　太阳西斜，大家都累了，我便向曹夫人告辞，二嫂也一起道别离开。我谢过二嫂，回到自己的住处，简单洗漱一下。天色擦黑，星寰回来了。

　　“先生出去了一天？”我有些不解，“怎么刚回洛阳，舟车劳顿尚未平复，先生便如此忙碌？”

　　他微微一笑，淡淡道：“早上陛下传唤，在宫里耽搁了一天。”

　　我“哦”了一声。既然是曹丕召他进宫，那我就不好问什么了。我招呼他道：“晚上一道用餐吧，可好？”

　　他点头应允，先回房间去了。晚上在我房里一道用餐，我向他说了自己今天的行程，他只听着，偶尔轻轻点头。我叹道：“可惜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二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肯原谅我，不再生气……”

　　他淡淡答道：“兄弟连心，二公子也不是特意要为难公子，只是心绪复杂，或许不好开口。公子多去求见几次，见了面，也就好了。”

　　我点头称是，沉默片刻，又试探道：“先生今日在宫里……与陛下谈了一天？”

　　“只是略作交谈。陛下感觉身体有些不适，问予是否有什么方子能够强身健体。予进了一方，陛下特意教人跟予学习如何调配，才费了一整日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听了，心中有点担忧。曹丕四十岁的时候短命而死，这一点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的儿子曹叡也一样短命。曹丕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现在就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看来短命的命运，无论如何是逃不掉吧？

　　我偷偷看了看似乎正在专心吃饭的星寰。他知道这件事么？他跟曹丕交情这么好，曹丕让他帮自
　　己算过命数吗？如果算过的话，以他的能力，要看出曹丕的寿数并不困难吧？他曾说过关兴并非长寿之人，却说我寿数很长。那么在明知道曹丕寿命不长的情况下，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献上秘方呢？

　　他忽然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问道：“公子为何专注在予的脸上？予脸上有何不妥？”

　　“啊、哦、我……”我尴尬地手忙脚乱，“那、那个，没有！没有什么！我只是听你说了之后，有些担心陛下的身体。不知陛下他……还好么？”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宫中自然有最好的大夫尽心照料着，予所进献只是调养身体的进补方药罢了，公子无需担心。不如予帮公子也配个方子补一补吧！”

　　我立刻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我就不用了！多谢先生好意！”

　　“为何？予跟随公子回来，本来便有此意。”

　　“不要！先生觉得我这段时间吃的药还不够多吗？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药罐子了！再说，先生不是说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要紧了么？”

　　星寰干脆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对我道：“公子不能大意。公子的身体虽然看似没什么大碍，但予听陈庆兄弟说了，公子在江东先是受了箭伤，继而又发痢疾，总算痊愈，又因为予的诈死计策饱受摧残。当时给公子服用的两种药物，药性都十分刚猛，予后来已经极力补救，仍不免给公子造成极大负担。公子自己也晓得自己的状况，不比从前健壮有力。虽说假以时日勤加锻炼，身体的力量能够恢复，但根基却很难弥补。现在若是不彻底调理好，将来必然埋下隐患，决不可掉以轻心。”

　　“呃……有这么严重？”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半信半疑，但是仔细体会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像从前那么结实健壮。陪着两个弟弟活动了两个时辰，现在竟然觉得很累，好像的确有点不中用。诈死套餐的那些药，看来确实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那么猛烈的药。

　　星寰见我犹豫不决，忽然垂下头向我行礼，低声道：“计策出自予，药剂也是予亲手所配。令公子伤身，是予的责任。恳请公子再信予一回，准许予为公子调理。”

　　“先生别这么说！”我急忙道，“那种情况也是没办法。虽然吃了点苦头，终究还是顺利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先生不必自责。我、我当然是相信先生的！既然先生愿意，那就有劳了。只是……只是能不能配药的时候，稍微配得不要那么苦啊……”

　　他缓缓抬起头，薄唇边浮现出一抹微笑：“予明白了，公子放心。明日一早，予便为公子把脉看诊，搭配药方。”

　　“好……”我不情不愿地回答。又要开始了么？与中药相伴的日子。太惨了！我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并不是个身体素质很好的人，本来还以为换到一个强壮健康的身体，结果还是药罐子？

　　饭差不多要吃完的时候，杜三过来跟我说，夏侯霸派人来请我去见他。我顿时又激动又紧张。激动的是夏侯霸愿意搭理我了，紧张则是理所当然。我应了一声“马上就去”，下意识地看向星寰，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我点一点头，赶紧叫红印拿茶水来给我漱口，整一整衣服，跟着夏侯霸派来的仆人，来到了他的书房。

　　上午二嫂是在正堂见我的。书房设置在别院，和他们夫妻的住处不在一起。我到的时候，夏侯霸正在书房里翻看一册书简，我一进门，他便放下手中的书简抬起头来看我。我立刻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见过二哥。二哥白日公务辛苦，可曾用过晚饭？”

　　夏侯霸“嗯”了一声，道：“已经吃过。想必你也吃过饭了吧？才叫你过来。”

　　“是，才刚吃完，二哥便派人来了。”

　　“是么，那也是巧。好了，你不要如此拘谨，放轻松些坐下就好。”

　　我道了谢，改为坐姿，抬起头来看向夏侯霸。他已经换过衣服，穿着在家穿的宽松衣物，脸上的表情也并不凝重，让我觉得心安不少。他看了我一阵，问道：“听你嫂子说，你上午来过，跟她一道去见过了曹夫人，陪着惠儿跟和儿玩了一下午。你才刚回来，气色差不说，身子也单薄了不少，这样一天下来觉得还好么？”

　　我急忙行礼：“多谢二哥关怀！我不碍事。不管是拜见曹夫人，还是陪伴惠儿跟和儿，都是我分内之事。夫人不曾责怪半句，两个弟弟对我也仍像从前一般亲密，我心中……实在万分惭愧！本来上午是想来找二哥，请求二哥的谅解……”

　　他沉默片刻，叹道：“既然是陛下的密旨，也没有办法。当时我确实生气，是季权极力劝说。事后回想，还好当时听了季权的话，没有继续追究。否则不仅兴师动众，也坏了陛下秘密下旨的本意，岂不坏事。”

　　我听了他的话颇感惭愧，也深深体会到曹丕的包庇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一个人情。夏侯霸又问：“你当时临走前，把内情透露给季权了么？”

　　我摇头：“没有。这件事是陛下的密旨，我不敢透露。只是放心不下二哥、还有家里，我走之前曾经暗示季权，希望他照顾好二哥和弟弟们。季权聪明，当时或许不明白，等我一走他回想起来，应该明白了八九分，才会出言阻止吧。”

　　夏侯霸点头道：“原来如此。”

　　“原本也想在二哥面前做些暗示，只是二哥听不进去，我也就……”

　　他沉默片刻，道：“当时我一心沉浸在父丧之中，难以自拔，确实有些忽略家中的事。这不怪你。发现你不告而别，我勃然大怒，认定是你不守孝道，根本不曾考虑别的什么。虽说是陛下的密旨，你不便向我说明，还好有季权从旁劝说，不曾做出错事来。昨日也一样。骤然见你回来，又听了陛下的口谕，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二哥说的哪里话？事情原本就是我不对！家中多事之际，不能与兄弟们风雨同舟，共同撑过困难的局面，我即便身负皇命，心中仍然深深愧疚，一心只想请求兄长原谅，即便责罚，亦不会有半句怨言！”我慷慨陈词。本来我就很惭愧了，又因为曹丕的庇护，把我擅自离家出走的个人行径包装成奉命行事的官方行为，夏侯霸再这么一说，我简直无地自容。

　　“休要谈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既然是奉命行事，我又怎会责怪你？一别三年，能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啊！我昨日还不曾仔细瞧见，今日看你，和三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如此憔悴，倒像是饱经风霜，真叫人担心你这三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父亲早已亡故，大哥也于年初不幸病逝，兄弟之中剩下我最为年长。你这样子，叫我如何向父亲、大哥、还有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呢？”

　　夏侯霸的语气凝重而真诚，我鼻子一酸，触动了内心。这三年虽然谈不上有多么艰难困苦，也没经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甚至有段时间混得还不错，实际上还是吃了不少苦头，身心都受到了磨练。本来回来之后是想着要被责骂的，可是听到夏侯霸话语中的疼惜之意，想到他为我做的事无一不流露着真挚的关切，再想想夏侯威对我的理解、包容、关怀，两个弟弟对我展现出的崇敬和依赖……内心的惭愧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拥有他们如此纯粹诚恳的兄弟之情。

　　我对着夏侯霸叩头行了个礼，郑重道：“兄长对我的关心，我都知道，却无以为报。此番奉旨南下，有赖父母兄弟在天之灵的庇佑，总算得以平安归来，却令家中诸位兄弟们挂念，费尽心思为我遮掩，这份恩情难以回报！今后还请兄长拭目以待，夏侯称一定奋发进取，为国效忠，光耀家门！还请兄长，原谅这一次不告而别的错处！”

　　夏侯霸沉稳地一点头：“好！此事今后不用再提，奉旨办事本是无上荣耀，既然误会已除，为兄自然不会再计较。今后咱们兄弟有志一同，为大魏效力，为父兄报仇！”

　　我听了“为父兄报仇”一句，立刻想起了定军山，想起了与夏侯家有杀父之仇的蜀汉政权，却也想起了夏侯霸日后亡命蜀汉的讽刺命运，心中不禁微微一动，低下头，郑重地答了一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