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10、二〇九、回家（下）

　　“……子……公子……”

　　好像有人在叫我？

　　“公子。公子。”

　　真的有人在叫我。

　　“公子，您还不起来么？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我皱着眉头，发出浓重的鼻音，用力睁开干涩的眼皮。杜三放大的脸出现在床头，带着一脸慈母般殷切守护的神情。我心里一阵无言。太阳已经高挂半空，时辰不早，我确实应该起床了。不过你这一脸慈母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我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个糟，缓了一会，问道：“我睡得这么熟么？连你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

　　杜三殷切道：“公子睡得香甜，小人本来也不想打扰，便没有叫公子起来。公子昨日才刚回来，一定十分辛苦，杜三想叫公子好好休息一下。可眼见着晌午都快到了，您再不起来，好像也……”

　　“都快晌午了？”我有点吃惊。我昨晚睡得也不算很晚，但就是睡得特别踏实，不仅半个梦都没做，更是一觉睡到了中午，这简直不可思议。虽说我确实舟车劳顿，身体积累了不少疲劳，但换了一个新地方能睡得这么沉，还是多少令我自己感到出乎意料的。

　　杜三一面扶我起床，帮我拿衣服换衣服，一面像老妈子一样念叨：“公子虽然睡得香甜，却错过了早饭的时辰。公子是否饥饿？小人去厨房为公子寻觅些粥饭可好？”

　　“……不用了。我也不是很饿，再说很快要吃中饭了。”

　　“那小人去叫厨房多加几个菜！给公子好好补一补！”

　　“杜三，”我实在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种过分关怀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小人惶恐！小人没有这个意思！”杜三急忙跪下，“小人只是……太久没有服侍公子了，过于激动……”

　　“……”他这样说，我也真不好说什么。我知道他确实挺激动的。对我来说不好意思叫他服侍我，对他来说却似乎是无上的荣幸。我知道我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不一样，在这一点上是没法沟通的。

　　“没事，我也是不太习惯。在外面久了，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反而不习惯有你在身边忙前忙后。”

　　他抬头看我，满脸讶异：“公子莫不是嫌弃小人笨手笨脚、服侍不周？”

　　“……不是啦！都说了是你太周到，我不习惯！”我伸手拉他，“起来吧，我没生气，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他连连称“是”，站起身来，继续帮我穿衣服。我伸展手臂，任由他帮我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又坐下让他为我打来洗脸水，洗漱梳头，带上小冠。昨天从宫里穿回来的御赐衣物，他已经帮我收了起来。我看看身上穿的衣服十分陌生，便问：“这件衣服是我以前在邺城穿过的吗？完全想不起来了……”

　　杜三嘿嘿一笑：“这件衣服可不是哦。公子的衣物，在举家搬迁的时候，确实从邺城运过来一些，不过并非全部。一些旧的衣服，二公子便说不要了，连同家里多余的其他物件一起，拿去送了人。那些衣服许多也都不合身了。搬来洛阳这座新宅子之后，二公子又请曹夫人帮忙张罗，为公子新做了不少衣服，说留着公子回来穿。昨晚公子您还没来得及看吧？都在衣箱里放着呢！”

　　“二哥……帮我做的？”

　　我细看身上的衣服，尺寸不仅合适，料子的质感也非常好，看得出是上好的衣料。衣服的裁剪缝纫手艺都不错，针脚细密，做工精致。说句实话，三年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了。我不由地轻轻抚摸衣料，叹息道：“二哥嘴上虽然冷淡，心里对我终究是爱护、挂念的……”

　　“二公子虽然为人严肃，却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本来小人也心惊胆颤，怕是要被打发去别处，不能再服侍公子了。哪想二公子生气归生气，还是叫小人在这守着，等公子您回来。小人心里，也是非常感激二公子的。”

　　我点点头。昨晚我已详细询问当年我不告而别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杜三告诉我的，夏侯威之前已经大致也都说过。杜三说夏侯霸一开始确实很生气，逼他说出我的去向，想派人去追我。但夏侯威不赞成，一再劝说夏侯霸不要把事情张扬开来，对我本人不好，对夏侯家也不好。夏侯威磨了很久，夏侯霸终于接受了他的观点，决定将我私自离家这件事彻底隐瞒下来。夏侯威又帮着考虑、安排了许多细节上的事，可以说没有夏侯威在一旁建言，夏侯霸也许真的会一怒之下大张旗鼓地展开对我的搜寻。

　　我感到很惊讶，因为这件事夏侯威本人并没有对我提起。在他的叙述中，完全弱化了自己的作用，更没有说是他劝阻了夏侯霸。或许是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想刻意在我面前卖弄功劳吧。但听了杜三的话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夏侯威，我出走一事可能会掀起更大的风波，平添更多的波折。当初要走之前我就隐约觉得家里的事情得指望他，看来我的考虑还真没错。

　　杜三还告诉我，确定了隐瞒方针之后，他和红印便每天生活在虚假的幻象之中，假装照顾闭门不出、卧床养病的我。我不在家的消息，即便是夏侯府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夏侯惠跟夏侯和就被蒙在鼓里。夏侯霸和夏侯威一起去跟曹夫人秘密禀报了此事，夫人对于他们两人的处理方式表示没有异议，并主动提议瞒着两个年幼的弟弟，担心小孩子不懂事，随口传扬出去。大哥夏侯衡一直随军在外，三个人商量之后也决定写信的时候先不要告诉他，等以后他回来，再当面说明不迟。没想到今年年初，搬到洛阳之后不久，夏侯衡在军中患病，不久在长安病逝。按照他的遗愿，他的遗体是运到邺城埋葬的，葬在父亲和弟弟的身边。

　　这些事情说起来令人唏嘘。我即便听夏侯威说过一次，再听杜三从不同的侧重点讲一遍，还是觉得心有戚戚。我的确不是这个家里合格的一员。上有兄长，下有幼弟，还有守寡的夫人、嫂嫂，年幼的侄子。我在家族最伤心最困难的时候，把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一股脑甩给了兄弟们，独自闯荡江湖去了，他们没把我赶出这个家门实在已经很客气了，态度冷淡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我决定主动去找夏侯霸，取得他的原谅，收拾妥当便叫杜三带我到夏侯霸的住处去。陈庆说要跟我一起去，我想了想，叫他不用跟去。我觉得还是兄弟之间单独谈谈比较好。星寰不在屋里。陈庆说他一早就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夏侯霸不在，嫂嫂说他去北军营了。我有点失望，正要告辞离开，嫂嫂却挽留我，说夏侯霸出门前吩咐了她，叫她有空的时候过去探望一下我，并带我去拜见曹夫人。嫂嫂说她正想下午过来寻我，既然我先去了，便刚好一道去曹夫人那里。我求之不得，自然满口答应。等嫂嫂派人去通报过后，得了曹夫人那边的回话，便跟着她一同去了。

　　曹夫人的住处位于这间府邸最里面，也是最大、最气派的地方。因为夏侯惠跟夏侯和还没有成年，他们母子三人仍然住在一个院子里。我跟着二嫂来到正堂，曹夫人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两个行礼完毕之后，曹夫人叫我们坐下，还没开口说话，两道人影忽然冲进堂内，两个年轻男孩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听起来十分陌生。

　　“母亲，听说三哥的病好了？”

　　“我们能去看看三哥吗？我们想去看看他！”

　　话音刚落，他们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两人一转身看到了我，顿时瞪大眼睛，异口同声地喊我：“三哥！？”

　　我也很惊讶。三年不到，夏侯惠跟夏侯和已经长成了令我感到陌生的模样。他们长高了，脸型也发生了改变，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开始长出喉结，嗓音也开始变化。特别是夏侯惠，几乎跟我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夏侯和倒还好，年纪更小的他也更多地保留着三年前的小孩子模样。两人几乎立刻扑到我面前。

　　“三哥！你已经能够起床走动了吗？身体不要紧了？”

　　“三哥瘦了好多呢！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啊？母亲一直不许我们去看你……”

　　我呵呵笑着，摸摸他们两人的脑袋，答道：“我好了，都好了！夫人不许你们去看我，是因为担心你们打扰我养病。叫你们挂念了，真是对不住。”

　　“那大夫说你现在已经好了吗？”夏侯惠追问。

　　我点点头：“放心吧！完全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夏侯和高兴地跳起来，“终于有人陪我们玩了！自从四哥走了以后，二哥事务繁忙，都没人跟我们一起玩！”

　　“好啊，以后我会好好陪你们的！”

　　两人见我答应了，更显高兴，簇拥在我身边不肯离开。曹夫人微笑道：“这两个孩子大约是被我惯坏了，玩心太重，却不肯花心思读书习武。叔权公子，日后你有时间，可要好好教导他们才是。”

　　“夫人言重了。我才疏学浅，如何谈得上‘教导’二字？这三年来，家中多事，我却只身落得轻松，是在惭愧至极。事情告一段落，今后我自当承担起夏侯家三子的责任，还请夫人敦促！”

　　“叔权公子有这份心意，老爷若是知道，一定倍感欣喜。”夫人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柔声道：“这三年，也苦了叔权公子。”

　　因为有两个不明真相的儿子在眼前，她不便明说，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在慰问我。我轻轻摇头道：“怎及夫人和诸位兄弟万分之一的辛苦难熬？举家搬迁，这等大事，我不但没能出半分力气，反倒成了累赘。还有大哥过世的时候，我也……”

　　夫人和嫂嫂不约而同地叹息，夏侯惠、夏侯和兄弟俩也暂时安静下来。夫人轻轻摇头，宽慰我道：“你情况特殊，也怪不得你，更不要心怀歉疚。咱们不都是一家人？”

　　“是啊！三哥只要病好了，咱们大家不又能一道出去玩了？”

　　我轻轻握了握两个孩子的手，微笑道：“说的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