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1、二十一、赠菊

　　那之后我再没见到曹洇，不知是不是和她的家人一道走了。倒是夏侯玄一家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夏侯玄这孩子果然聪明，他显然也很好奇我的病情，想要问个究竟，但言辞颇为含蓄委婉，逻辑清晰，思维敏捷。对于一个虚龄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令人称奇，难怪日后会成为著名人物。

　　我们一早出发，在山上简单野餐之后，夏侯霸就招呼一家人下山回城。他和我中午必须赶到铜雀台赴宴，宴会的组织者自然是太子曹丕。曹丕声明这并非魏国朝廷正式举办的官方宴会，也不以魏王或者太子的名义举行，而是以召集同辈年轻人欢庆节日为主要目的，受到邀请者以亲族中的年轻一辈为主，不拘泥于是否有正式官职。夏侯霸和我都在受邀之列，两个弟弟则因为年纪小而没有受到邀请。因而回城之后，我们把家人送回府，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去了铜雀台。

　　这是我第二次登上在史书中留下恢弘壮丽之名的铜雀台，第一次还是两个月前的出征大典。这次明显比上次从容许多，我可以好好体会著名历史景点的壮美。铜雀三台位于邺城的西北角，夯土为基，中间的铜雀台最为高大，两边的冰井和金虎稍微矮一些。三台雄立在城市一隅，占据了整个城市的制高点。从邺城的任何角落抬头看向西北方，都能看到这三座高大的台榭，感受到魏国都城的雄伟。

　　进入铜雀三台的范围，已经算是宫苑之中了，守卫和盘查都很严格。我们亮明身份，接受检查之后，将坐骑交给负责照料马匹的军士，步行登台。高耸的楼台以壮阔的阶梯与地面相接，长长的阶梯两侧整齐地站着手持长戟的军士，个个姿势挺拔，铠甲闪亮，阵容十分威武。我边走边观察。实际上这个铜雀三台，就好像一座建在高台上的离宫。高台上的建筑物约有数十间，有正殿，有宫室，还有若干偏殿建筑。三台又以木制的栏杆长廊彼此连通，形成一整片宫殿建筑群，既可以长期居住，也可以作为消遣散心的离宫使用，建造设计十分用心。在三台之上可以俯瞰整个邺城内外，东侧则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铜雀园，无论哪一边都是景色绝伦。难怪曹操一直很喜欢铜雀台，视为平生杰作。

　　登上铜雀台，就有婢女将我们引至正殿。殿中已经到了不少人，果然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个个衣着光鲜，仪容整齐，以太子曹丕为中心聚集在一处，谈笑风生。夏侯霸带着我走上前去，曹丕早已看见我们，招呼道：“仲权、叔权，就等你们俩了！快些过来。”

　　我和夏侯霸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曹丕笑着摇头：“今天不以官位相称，大家都是同辈兄弟。你们兄弟俩来迟了，等下可要罚酒哦！”

　　“是，我兄弟二人来迟，累各位久等，自然甘愿受罚。”夏侯霸答道。

　　“哈哈哈！还是仲权豪爽！”曹丕大笑，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又问我：“叔权，你呢？近来可有好转？御医的治疗是否有起色？”

　　我躬身回答：“承蒙太子殿下厚爱，特意请来御医诊治。这些日子以来，已觉得好多了。”

　　“哦？那是否有望恢复从前呀？”

　　“这个……”我苦笑一下，“似乎尚无这类迹象。”

　　“是嘛，还是不行么？”曹丕微微挑眉，又道：“再试试看。若还是不行，便另想法子。”

　　“多谢殿下关怀。”

　　“好了，今日重阳，诸位兄弟难得相聚，先把这些烦恼的事放一放。既然诸位都到齐了，便请各位入席吧。”

　　众人一同称谢，相互礼让着入席。就席者大约三十多人，也没有年纪太小的孩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我跟夏侯霸大约分别占据了年龄下限和年龄上限。因而年方十三岁的曹叡单薄的身影在这一群青年之中，就分外引人注目了。

　　曹叡是曹丕唯一带来参加重阳宴会的儿子，大概是因为其他几个子女年纪都太小了。不过曹丕并没有将他紧紧带在身边。曹叡跟几个看起来比他大几岁的年轻人在一起，而那几个人当中，就有让我十分看不顺眼的那个曹爽。

　　自从七月初的出兵仪式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曹爽这个人，但我对他的不爽之情并没有丝毫减少。看到他那粗糙的长相和嚣张的嘴脸，我就觉得很不愉快。他出现在宴会上我并不感到意外，他也是曹氏宗族子弟，他的父亲曹真又是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曹爽这家伙就算不济，也是个前途值得期待的青年储备人才。不过我没想到他跟曹叡关系倒是很亲密，紧跟在曹叡身边。两人一直交谈，曹叡不时还会露出笑容。看到这一幕，我的感受有点微妙。

　　夏侯霸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问我：“你在看大公子吗？”

　　我稍微点了点头，轻声反问：“大公子和曹爽关系很好吗？”

　　“应该是不错吧。中坚将军很受魏王殿下器重，曹爽也因而时常出入太子府中，和大公子有交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没说话。看到曹叡身边还有另一个年轻人，气宇轩昂，身材修长，显然比曹爽好看许多，便好奇问道：“另外那个人是谁？就是穿褐袍的那一位？”

　　“那一位啊，倒是大公子的长辈了。他是太子殿下的兄弟，魏王殿下的曹宇公子。”

　　“哦！原来是魏王的公子，想必有很多位吧？”我笑着问。

　　“可不是！你看那边那几位，也都比大公子年长不了几岁。”夏侯霸也轻声笑着说，“对了，还有那边那位穿鹅黄色袍子的何晏公子，算是魏王殿下的义子吧。”

　　何晏！那个以玄学、爱美、磕药而出名的何晏吗？我惊讶地看着那个面色白皙犹如瓷娃娃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也是十八九岁，身型瘦长，一脸柔弱的样子，真不愧是“粉面何郎”。

　　“何晏公子生得真是标致啊。”我低声说，“尤其肌肤白皙，简直胜过女子。”

　　夏侯霸轻轻哼了一声，有点不屑地说：“不过是粉面书生罢了。”

　　“二哥是不喜欢何公子这类人物？”我笑问。

　　夏侯霸望着何晏轻轻摇头：“徒有其表，华而不实。若似太子殿下那般，虽然风流倜傥，然而文武全才，又另当别论。”

　　“哦？看来二哥十分欣赏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雄才大略，虽然不及魏王殿下，也是一代英雄人物。”

　　我笑笑。可惜曹丕在历史上的名声始终不太好。别说比不上他那个已经被后世丑化不少的父亲曹操，更远不如风流倜傥真性情的文学青年弟弟曹植。

　　我忽然想起了曹植，自从上次在出征仪式上见过一次之后，也再没有机会见到，急忙四下寻找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便问夏侯霸：“对了二哥，曹植曹子建公子呢？”

　　没想到夏侯霸的脸色一沉，肃然道：“曹植公子大概是称病推辞了吧。”

　　我一愣：“称病推辞？为何？”

　　夏侯霸皱眉，反问道：“你怎会想起曹植公子？”

　　“哦，登上铜雀台，难免想起曹植公子的《铜雀台赋》。那篇名句不是连魏王殿下都赞不绝口吗？今天这种场合，我本以为他也会来……”

　　“想不到你也读过那篇赋？倒是难得你对文章感兴趣啊……”

　　“闲来无事，随便读的。”

　　“嗯，确实好文章。不过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要随意谈及曹植公子为好。以后须记得。”

　　夏侯霸的话说得含糊，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太子之争导致兄弟不和一事。我点头答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在我们闲聊的时候，众人纷纷入席坐定。我也挨着夏侯霸坐下。在我另一侧坐着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硬朗健硕的青年，自我介绍说他叫秦朗。青年看起来也像是习武之人，我便试着和他交谈，这才得知他也是曹操收养的义子，他的母亲杜氏是曹操的侍妾之一。曹操不仅乐意抚养这些“拖油瓶”，还让他们和自己的儿孙一起玩耍、一起成长，长大之后还会根据才能加以任用，我不禁对曹操宽阔的胸怀表示感叹。

　　宴会开始之后，夏侯霸和我果然被罚酒了。夏侯霸知道我酒量不佳，怕我喝醉，便以我还在用药、多饮恐与药性相冲为由，提议我只喝一杯，其余的由他承担。曹丕欣然同意，不过提出要加罚一杯，夏侯霸也豪爽地答应下来，连喝七杯面不改色，而我却只喝了一杯。我既感动又惭愧，感动于夏侯霸这份诚挚的兄弟情谊，惭愧于自己不争气，让他替我分担不说，还给有些人落下了笑柄。

　　没错，“有些人”特指曹爽。就只有他的讥笑之情赤裸裸地写在脸上，甚至懒得掩饰一下。其他人好歹都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我冷冷地白了曹爽一眼，暗下决心，以后咱们走着瞧！

　　行酒之余，曹丕诗兴大发，让在座者随意吟诗作赋。他自己也当场作诗一首，以为表率。在他的带动下，他的几个弟弟都写了作品，但确实都写得不如他，包括那个看起来很儒雅的曹宇。只有何晏的作品颇有几分亮色，得到了众人的一致称赞，但曹丕看起来却不怎么感兴趣。我不禁对于曹植的缺席感到遗憾。如果这位才高八斗的建安才子在场，定然会让这场重阳宴会增色不少。

　　在写诗做赋这件事上，我和夏侯霸显然没有任何出场机会。我们也就老老实实坐着，夏侯霸和他上手侧的夏侯懋聊得十分热络。夏侯懋是夏侯惇的长子，我们算是堂兄弟，但平常来往也不多，难得一叙。我则继续和秦朗聊天，请教他一些习武方面的问题。这个年轻人十分健谈，人也颇有些朝气蓬勃的劲头，说话也直来直往的，倒有点意思。

　　宴会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才尽兴而散。一场午宴，却几乎与晚宴相连，大家都玩得十分高兴。我也和秦朗稍微有了些交情，感觉略有收获。夏侯懋邀请我和夏侯霸去他家里吃晚饭，夏侯霸答应了，秦朗便说下次约我切磋武艺，我也欣然应允。众人陆续向曹丕行礼告辞，我跟着夏侯霸、夏侯懋一道走下铜雀台，各人的马匹和车辆已经在台下备好，又是一番相互道别，各自上马上车，陆续散去。

　　我骑上墨云正要拨马离去，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夏侯三公子！”我扭头一看，却见曹叡正快步走下台阶，径直朝我走来。夏侯霸和夏侯懋也扭头看到，勒马停了下来。我急忙下马迎上曹叡。

　　“大公子。”

　　曹叡走到我面前，却先看着夏侯霸和夏侯懋，对他们说：“两位夏侯公子，请容许我跟三公子借一步说话。”

　　夏侯霸在马上行礼道：“大公子请自便，我二人园外相待。”

　　他们两人随即策马离开。曹叡等他们走得足够远，才转过头来看着我，问道：“公子之后与两位夏侯公子有约？”

　　“是。子林兄邀请二哥跟我去他府上用膳。子林兄平日不常在邺城，兄弟难得相聚，二哥就说机会难得，要我一块去。”

　　“也、也是呢，诸位将官常、常年征战在外，难得聚首。”

　　“大公子找我有事？”

　　曹叡沉默片刻，轻声说：“只想问问公子……最近为何事忙碌，许久……也不见公子。”

　　我十分惭愧。曹叡虽然对我发出了邀请，但我热衷于练习武艺，更苦恼于应付那个御医乔安，不知不觉把跟他的约定忘在脑后，辜负了他这份期盼。联想到今天在宴席上看到曹爽一直跟在他身边，我要是再不抓紧机会，恐怕这机会就不再归我所有了。

　　“十分惭愧，我近来一直忙于习武，疏于登门拜访。大公子若不嫌弃，三日之后，必定前去打扰。公子愿意等我吗？”

　　曹叡脸上神色一亮：“真的？”

　　“当然。君子一言。”

　　“那好！我必、必会备下饮食，相、相待公子赴约！”

　　我笑道：“一言为定。”

　　与曹叡道别后，我追上了夏侯霸和夏侯懋，一道去了夏侯懋家吃晚饭。这顿饭自然也少不了喝酒。因为没有了酒后失仪的顾虑，我尝试着放开胆量喝了不少，直到宵禁之前才赶回家中。一进自己的院落，杜三就冲上来迎接我，手里还捧着一簇什么东西。

　　“公子，您回来了！”

　　“嗯，回来了。真是累死人了！”

　　我觉得头昏脑胀，疲惫不堪，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杜三那张喜洋洋的圆脸。

　　“你抱着什么东西啊？”

　　“是菊花，公子！”

　　“菊花？”

　　我皱着眉头去看，烛光下，果然看到杜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簇新鲜的菊花。鲜绿的叶子，嫩黄的颜色，盛开的姿态十分美丽。我不禁纳闷。

　　“哪里来的菊花？母亲送来的么？”

　　“确实是别人送给公子的，不过并不是夫人。公子猜猜是谁送的？”

　　“不是母亲，又能是谁啊？我猜不出。”

　　“是曹家大公子啊！”杜三激动地说。

　　我一愣：“曹家大公子？曹叡派人送来的？”

　　“是啊！是太子府上的人，说是奉了大公子的命令，以秋菊赠与公子，半个时辰之前刚送来呢！”

　　灼灼秋华，君子之好。古人确有重阳赠菊的习惯，不过那多半是赠给有名望的学者名士。我既非学者，也非名士，曹叡为什么要送菊花给我呢？我惊讶地看着那簇优雅绽放的菊花，脑中浮现出曹叡俊秀清冷的面容，不由地伸手接过来，紧紧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