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07、二〇六、车轮辘辘

　　因为归心似箭，星寰又确认我的身体状况正在稳步恢复，我便催促夏侯威加快进行准备。三天后，我、星寰、陈庆，加上文聘特意调拨过来护送我们的一小队士兵，外加一个车夫，一行人离开了江夏，取道北上。除了我跟星寰乘坐马车，包括陈庆在内的其他人都骑马，虽然没有昼夜兼程，一天也至少赶路三十多里。算算路程，到洛阳大概需要十几天。

　　夏侯威虽然不愿这么快就跟我分离，终究克制住了，送行的时候没有当众表露情绪。和他分别，我心里也十分不舍。我来江夏前后不过十天，我们兄弟俩的感情就像三级跳一样突飞猛进，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三年分别带来的竟然是犹如反作用一般的亲密，让我始料未及的同时倍感欣喜。真希望回到洛阳之后，面对曹丕、面对夏侯霸，甚至面对曹叡，也能如此顺利就好了。

　　我们在重阳过后离开江夏，天气已经彻底转凉了。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夏侯威帮我们准备了冬衣，还准备了被褥铺在车里，方便我躺着休息、保暖。多亏他的细心周到，路程虽然走得赶，我也没觉得吃了多大苦头。就是整天窝在马车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尽管有星寰一直陪伴在旁，还是感觉憋闷。

　　一直走了半个多月，星寰告诉我，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到洛阳了。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靠坐在一旁闷不吭声。一路上我都在有意无意地逃避问题，不太愿意去想回到洛阳之后要做些什么。骤然听说洛阳近在眼前，想到千头万绪在等着我，一阵头大胸闷，惶恐之余恨不得真的逃避，什么都不要去想。

　　“公子在想什么？”星寰忽然开口发问。

　　我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在想怎么这么快就到洛阳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呢！”

　　“呵。”他轻笑，“即便已经预先见过了四公子，公子还觉得没有准备好？”

　　“可不是？刚见季权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压根就没想过回来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他。”

　　“然而据予所见，公子兄弟二人长谈之后，感情却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分别之际更是依依不舍。公子不否认吧？”

　　“不知道为什么分别久了，再见面时不自觉地感到十分亲近，觉得好像是亲兄弟了……”

　　我喃喃道。星寰没说什么，倒是我自己醒悟过来了。

　　“啊、当然，我跟季权本来就是亲兄弟。我的意思是……意思是好像找回了从前……失忆之前兄弟之间的那种感觉。”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那么回到洛阳也是一样啊。累积了三年的思念，迸发出来，自然会比从前更为亲近了。”

　　我心中稍觉宽慰，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急忙追问：“对了，先生你会跟我一起吧？回洛阳之后，你不会马上就丢下我自己走了吧？”

　　他很明显地笑了起来，反问：“予不可以么？”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就是怕你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一回洛阳就不告而别！”我急道，“你至少要陪我去见陛下！你不是跟陛下很熟么？”

　　“予什么时候说过与陛下很熟？只是有几分薄面罢了。”

　　“这几分薄面就够了！当年是你把我从邺城带走的，你可要有始有终，送我回去才行！”

　　星寰脸上笑意更浓，口吻也不像平常那般冷淡，略带几分宠溺道：“好、好，予知晓了。这次不会将公子独自抛下了，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这还差不多！”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先生终究还是要走的吧？先生住的村子在邺城郊外，应该……应该不会跟随迁都，全村一起搬到洛阳？”

　　“当然不会。予之一族世代定居邺城郊外的山中村落，怎会跟随都城的变动迁来迁去？”他想了想，“不过，予可以答应公子，今年之内会留在洛阳，帮助公子安顿好了，再回邺城故居。”

　　“太好了！！”我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如果这不是在马车上的话。

　　“那就住在我家吧！先生不会介意吧？”

　　他又笑了：“公子连自己家里现在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便邀请予住在家中么？”

　　“有我住的地方就有先生住的！我想二哥不会那么小气，不肯让先生住在家里吧？”

　　“公子现在又不惧怕二公子了？”

　　“呃……这个时候，就别提这件事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轻松的气氛充斥着马车并不宽敞的车厢。想想看，一个月前我们还在武昌城中愁眉不展，无比沉重地讨论该如何逃离江东。他还在劝我是不是考虑清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我也在一边下决心一边暗中担心他的诈死技术是不是过硬。现在，我们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笑对过往。他跟我一样轻松愉悦，尽管他看上去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喜怒不行于色。是啊，跟一个月前的困境相比，特别是想想星寰出现之前我们走投无路的境地，我无非是回去向兄长、上级、亲朋好友解释一下，有什么好怕的呢？总比困在武昌回不来要好得多吧？

　　“先生，今后不能长留洛阳吗？”尽管知道可能性很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星寰不出意外地摇了摇头：“予知道公子心中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予还是不能答应。我族有古训，教导族人必须远离天下之事，终此一生避世而居。予原本不该如此深入，此番已是破例。若再不及时抽身，恐怕违了组训，为族人所不容。”

　　“那先生的一族到底是什么人呢？先生你又是什么人？”

　　“予不是告诉过公子么？星氏一族是辅佐上古先贤的占星一族，只有一点占算的本领，延续至今。不涉世事，实则是为了保护一族，不欲为天下的野心家所用，以免为本就为数不多的族人招致灭顶之灾。”

　　我张了张嘴。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理解了。历来野心家都是如此，求贤若渴，但只是希望人才为己所用。若是星寰这样的奇才为志在天下的野心家所知，却又不能为其任用，十有八九会大祸临头。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也不能为别人所用，这种例子在史书上确实不少见啊。

　　我垂下头道：“先生如此直言相告，我才理解先生的苦衷，也是我愚钝。我懂了，我不会强求。我虽然希望先生能留在身边帮我，但我更希望先生能够平平安安，族人安居乐业。”

　　“多谢公子体恤。不过公子放心，予答应了公子今年会留下，决不食言。”

　　“嗯！”我愉快地抬起头来冲着他笑笑，“那么就请先生替我想想，回去洛阳之后，咱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皇宫求见陛下呢？”

　　“公子以为呢？”

　　我叹一声：“二哥虽然有点吓人，不过终究是自己哥哥。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去求见陛下，请罪谢恩，是么？”

　　他微微一笑：“公子如此聪慧，何需将予留在身边？”

　　“可我也想要身边有个能商量的人呀。”

　　“公子身边不是有么？陈庆、齐非，甚至还有秦朗公子，都是可以与公子商量之人。”

　　“可他们都跟你不一样啊！”我脱口而出。

　　星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我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充满了歧义和暗示，顿时脸上一红。我在干什么？我在对他表白么？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依赖他罢了，只是在他面前总有一种被他的气场碾压的感觉。我对他并不了解，我也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他过于万能，而我太过没用，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如同高山和小石头啊！

　　“先生别、别误会啊！我、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说先生你……高山仰止，谁都没法跟你相提并论！”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他淡淡地回答：“予当然知道。除此之外，公子还有别的什么意思么？”

　　“没！没有！没有！”

　　他“嗯”了一声，垂下眼帘默默不语。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尴尬至极。我手足无措，面红耳赤。星寰倒是非常淡定，平静如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他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依然是那么白皙、俊朗，高挺的鼻翼让他看起来英气十足，纤长的睫毛又增添了精致的美感。人如其名，俊朗如星的一个美男子，即便放在上流社会中也是十分出众的。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呢？

　　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来，掀开自己那一侧的帘子，朝外面看了看。陈庆和护卫的士兵们分散在马车周遭，全方位地保护我们。因为有江夏太守文聘的书信和公文，我们得以畅行无阻地通过各个州郡，不用费口舌解释、耽误时间。调拨的士兵也是精壮干练、服从命令的精英，相处起来十分愉快。因而一路上，我们两个几乎不管外面的情况，默认不会发生什么突然变故。他这一看，我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外头没事吧？”

　　他摇头：“没事。予只想看看天色，是否该寻觅落脚之处了。”

　　“哦，天色尚早，或许还能走一阵。先生是说明天就能到洛阳是吗？”

　　“照这个脚程，明日下午便能进城。”

　　“进了城之后直接去皇宫吗？”

　　他想了想：“最好先派一员快马，将我们明日回城的消息禀报陛下。”

　　“如此也好。那还是让陈庆去吧。这种事也只能交给他，比较放心。”

　　“公子跟予想到了一处。便到那前面小树林中暂且歇下，叫陈庆兄弟快马加鞭，先行赶赴洛阳去吧。”

　　我表示赞成。这样一来，气氛总算缓解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刚才的失言。但那究竟是失言还是实话，究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过度解读，还是有意暗示的话里有话，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到了小树林，歇息的时候我把陈庆叫过来，让他独自骑马先回洛阳。星寰写了一封短笺叫他带给曹丕，陈庆一一答应，换了一匹备用的快马，绝尘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终于有了强烈的实感。

　　“终于要回去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