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05、二〇四、兄弟重逢（下）

　　“我跟二哥都没有想到三哥你会突然不告而别，留书出走。当时是我先发觉有两日不曾见到你了，便到你房中探询，这才发现你留给二哥的书信，急忙前去禀报。二哥那段时间情绪非常不好，根本无暇顾及家中诸事，你不要怪他……”

　　“我怎么会怪二哥呢？我也知道我突然离家，一定会给你们带来不小的麻烦。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回去面对呢。”

　　“二哥确实……勃然大怒，一直责骂你不孝，父母兄弟接连亡故，竟然不在家里守孝，传扬出去简直辱没家门。我起初也觉得有些不解，为何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去游历。什么时候不行？为何偏偏要在重孝加身的时候？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重孝在身，三哥才会想暂时离开伤心之地。出去走走，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而我极力劝慰二哥，可二哥正在气头上，很难听得进去。”

　　“二哥是个正直的人，一定很难接受我这种做法吧……”

　　“所以我也只能慢慢劝着些。那段时间，家中气氛紧张，闹得鸡飞狗跳，我也不是没有对三哥有所怨恨……”

　　“嗯，我理解，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是我，想必也会十分生气。真抱歉，季权。为了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你们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是啊。二哥生气归生气，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马上下令家中的人全面封口，不许任何人对外人透露你的真实去向。——这件事本来家里知道的人就不多，除了我跟二哥，就只有曹夫人知道，连惠儿跟和儿都被瞒过了。再就是你身边服侍的仆人和婢女。曹夫人当然也知道事关夏侯家的脸面，不会把事情捅出去。所有知道内情的仆人和婢女都被二哥严厉地下了封口令，禁止他们泄露消息。对外，则宣称你因为接连遭遇至亲亡故的打击，一病不起，在家里闭门养病，谢绝一切会面。就这样，我们假装你还在家里，由知情的仆人和婢女假装每日进出房间服侍你，隐瞒了你放弃守孝、外出游历的事。”

　　“我真是惭愧至极！为了我，让你和二哥欺瞒世人……”

　　“你都已经走了，二哥即便生气，终究还是会想办法为你善后。我们都不想你回来的时候，被人认为是不守孝道之人。夏侯家那段时间，关起门来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本来就少有人登门拜访，要隐瞒消息其实不难。”

　　“多谢你们，季权！你和二哥为我做的这些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道谢……”

　　“一家人、亲兄弟，三哥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老实说，看到你平安无事地归来，我心中除了欢喜，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家里的人怎么样？我身边的杜三，还有红印……”

　　“杜三……被二哥打了一顿，责罚他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偷偷跑了……”

　　“可我不是在信中恳求二哥不要为难别人，要算账等我回去算吗？”

　　“二哥也是气头上。再说杜三他们对你本来就是忠心耿耿的，为此遭受责罚也甘之如饴。二哥责打过后，也没有将他们赶走。他觉得这么忠心的下人们，总是要为你留着的。”

　　“真是要感谢二哥的包容和成全。我也担心他为此大动肝火，伤了自己的身子。二哥……他没事吧？”

　　“还好，偶有小恙，没什么大碍。只是大哥却……”

　　“……嗯。后来呢？家里一直隐瞒我早已不在邺城之事，就无人打听么？”

　　“怎么没有？起初还好，都知道咱们家里守孝，也不常有人拜访。偶有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二哥和我也都以你身体不适为借口打发了。后来魏王薨丧……这事你知道么？”

　　“当然。魏王薨丧是震天动地般的大事，即便远在天边，也能听到消息。”

　　“嗯。正因为是举国大事，你再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了。二哥不得已，私下去求见当今陛下，想要替你请罪。不想陛下却说此事不用再提，也不用介意，他心中有数。二哥回来告诉我，我们这才恍然大悟，你不在邺城一事，陛下打从一开始便知道内情，是这样么？”

　　“抱歉，季权，确实如此。我私自游历一事，并未告知兄弟和长辈，但为了长远计较，也不想一旦出事连累家门，我确实透露给当时的太子殿下、当今皇帝陛下知道。你们不会为此责怪于我吧？”

　　“若是陛下从一开始便知道，此事便又不同了。所以二哥知晓之后，反而没有那么生气。”

　　“如此最好。”

　　“魏王的葬礼过后，陛下嗣位魏王，后来又登基称帝，这些事情想必你也都听到了消息。如此重大的事件接二连三，而你缺席了所有的典礼、宴会，邺城完全没有人见过你，众人疑惑便在所难免。秦朗公子到家里来了好几次，探问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实在敷衍不过去，再加上此时距离父亲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便说你奉陛下的密旨出城去了，去了何处、去做什么，我们兄弟也不知道。秦公子见这样说，才算罢休，不再追究了。”

　　“秦朗么……”

　　“秦公子十分关心三哥，总说隔着屏风见一面、打个招呼听听声音也好。敷衍多了，我们也于心不忍。”

　　“嗯，我知道了。那其他人呢？”

　　“曹洇姑娘也跟着秦公子来过一次。除了他们二人难以敷衍，其他亲朋倒是容易应付，也不十分追究非要与你相见。”

　　“秦公子与我颇有几分聊得来，洇儿又……特殊一些，难得他们两人如此关心。”

　　“秦朗公子得到答复之后，也就不再来了。三哥回去之后，可要想想该怎么跟他解释。”

　　“这个自然。季权你又怎会在夏口？”

　　“去年陛下登基之后不久，便迁都洛阳。蒙陛下恩典，也在洛阳赐了宅邸。二哥便叫我先带一部分家仆下人，将洛阳的宅邸整饬一番。过了年，二哥带领举家迁居洛阳后，陛下将二哥和我的官职都做了调整。二哥原本自父亲过世之后便一直虚挂官职，在家守孝，我也是一样。陛下便趁这次迁都，任命二哥为屯骑校尉，领北军五营中的屯骑营。我则被调配至江夏太守文聘将军麾下，陛下嘱咐我多多历练。我来夏口，尚且不足半年。”

　　“原来如此。想不到因此，却令你我兄弟二人在夏口遇上了？”

　　“是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里与三哥重逢！那日文聘将军不在，我正在城中赋闲，听到传令兵来报说有人拉着棺材来找我，吓了一跳，出来看时，却见着了陈庆。他告诉我说棺材里躺着的是三哥时，我如遭晴天霹雳，还以为三哥……”

　　“我经过这番折腾，也仿佛再世为人。更没有想到，第一个相见的亲人，竟然是季权你。”

　　夕阳残照，倦鸟归巢。我和夏侯威静静地对坐榻前，看着彼此与三年前相比都有不小变化的脸，内心同样感慨万千。我们兄弟两人单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我心里再也没有那种疏离、客气、隔阂的感觉了。我觉得我真的把夏侯威当成了自己的兄弟，也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夏侯称。

　　也许赵乐真的死了吧。在江东停止呼吸的那个赵乐，再醒来时已经成了魏国功臣之子夏侯称。记忆还在，但心态已经截然不同。我就是夏侯称，夏侯称就是我。“赵乐”那个名字，从今往后就只存在于我内心封存的过往当中了。

　　当关兴在渡口对我说你走吧、再见的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我不是没有一瞬间的冲动，或许可以留在成都。但是我没有。

　　当陆逊站在长江岸边让我放眼八百里江东的浩荡美景，他壮阔的情怀也不是没有打动我，让我觉得留在江东跟着他或许也是圆梦的一种方式。但我依然没有。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了魏国，选择了星寰说也许会很艰难的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垂在胸口的平安扣，有心想问问曹叡的近况，但是在夏侯威面前，终究还是问不出口。特意问起的话，终究还是显得有些怪异吧。再说夏侯威来夏口也有小半年了，近况如何或许也不太清楚。

　　“能在这里与你相见真是太好了，季权。等我身体好转，你带我去城外走走好么？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外面的风吹日晒了。”

　　“呵，三哥真是闲不下来。难得有卧床静养的机会，却又躺不住。”

　　我笑了笑，向往地看了一眼窗外夕阳下的风景。我在夏口休息了两天，身体的感觉总算全面恢复过来，能够地说话、进食，也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起居了。只是肌肉的力量和身体的敏捷性尚未恢复，身上没什么力气，沉重感也挥之不去。星寰说这是长时间假死状态留下的必然后果，需要时间，也需要我自己刻意锻炼，叫我不要着急。可我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着急的，因为我也不想长期滞留江夏。既然回到了魏国境内，总是想赶紧回洛阳才是。再说，刘权他们现在，应该早就到洛阳了。

　　星寰和陈庆告诉我，邢贞和齐非率领的魏国使节团，比陈庆早一天出发离开武昌。他们带走了刘权。刘权是孙权当做礼物献给魏国的，刘权没有表示异议，当然他即便抗议也没用。刘权虽然放心不下我，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起不了作用，顺从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了，齐非却偷偷把星寰留给了陈庆。他们两人第二天也马上启程，带着棺材出了武昌城，日夜兼程赶到江夏投奔文聘，只是为了早一天脱离江东的势力范围，尽快将我从棺材中放出来。至于为什么选择夏口，除了距离上的考虑，也是因为星寰在去武昌之前就打听清楚了，知道夏侯威目前就在夏口。果然如他所想，因为有夏侯威在，我们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我得以第一时间被从棺材里取出来，安顿在夏侯威的住处，星寰也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救治。

　　但是回到洛阳的刘权怎么样了，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尽管觉得曹丕应该不会为难他，我还是难免有些担心。再说他和齐非回去了，曹丕就知道我离开江东的计划成功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早日回去才是。

　　“季权，我想着还是该早些回洛阳去。但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要骑马赶路恐怕不可能，需要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车辆马匹……”

　　“三哥说的哪里话！这是兄弟义不容辞应当做的，怎么能说是麻烦？只是我本想三哥好好休养，待身体好了再出发北上……”

　　我摇头：“还是先回去向陛下复命请罪，再慢慢调养不迟。你帮我安排一下，三五日内能够出发就最好了。”

　　“如此也好，那我马上着手安排。只是，三哥，文将军昨日回来了，我将三哥的事禀报了他，将军表示了慰问之意。若你身体好转，是否与我一道前去答谢？”

　　“理所应当。你安排就是，我随时可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