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04、二〇三、兄弟重逢（上）

　　尽管醒了，我的身体机能还没有那么快恢复。星寰为我把了一下脉，说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周身气血凝滞，需要时日调养。我能看出来，他一直处在一种非常高兴的情绪当中，对一向冷淡的他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喜形于色。看到他这样，我当然也很高兴，但也忍不住暗暗吐糟，他该不会是本来没想到自己的计策会成功，看我醒了才会格外高兴吧？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成了实验白老鼠？

　　算了，白老鼠就白老鼠吧，反正我没死。星寰一边为我解释身体状况，一边张罗着倒了一碗茶汤，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粉末倒进茶汤里，喂我喝了下去，说是可以振奋精神。我有些担心他让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不过那碗汤药喝下去，确实感觉精气通畅，周身为之一轻。更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舌根松了不少，终于可以比较流畅地说话了。

　　“先生一直……陪着我么？”我问他，“先前，似乎见你在闭目养神……”

　　“予与陈庆兄弟轮流服侍公子。”

　　“陈庆！”我瞪大了眼睛，“他也在这？那刘权呢？……还有齐非，他们都还好么？”

　　星寰微笑着握住我的手：“公子放心，一切安好。予见公子的精神愈发好了，且去叫他来与公子相见，如何？”

　　我连连点头：“最好、最好！”

　　他脸上笑意更深，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起身道：“那请公子稍后，予这就去。不过公子可不要失望，如今在这夏口城中的，只有陈庆兄弟一人。”

　　我吃了一惊，正要追问缘由，星寰已经打开房门出去了，屋内一下子静下来。我靠坐在榻上，努力活动每一个关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跟之前不一样，并不是在江东一直穿的旧衣服，而是一套崭新的白色里衣，也不知是谁帮我换的。这么想想，我断气之后被收敛入棺，是不是还应该换过一套敛服啊？

　　一阵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跑到房门外又紧急停下来。房门被迫不及待地推开，我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

　　“公子！！”

　　“三哥！！”

　　我惊讶地看着犹如旋风般来到榻前的两个人。穿着粗布衣服、并未更换装扮的陈庆满脸都是激动的神情，同时又带着一丝克制和隐忍，规规矩矩地恪守礼节。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一冲过来就将我抱了个满怀。他身上的皮甲硌得我脸有点疼。

　　“三哥！！！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你……你……”

　　我愕然地僵硬着，一方面是因为身体还没恢复，另一方面是过度的惊讶。即便三年不见，我还是记得这个声音、记得这张脸、记得这双臂膀。夏侯威！？竟然是夏侯威！？他怎么会在这里？

　　“季、季权……？你是……季权？”

　　“是我啊！是我啊三哥！我好想你！兄弟们无时无刻不挂念你啊！！”

　　我呆呆地任凭夏侯威拥抱着我，尽管他身上的皮甲让我感到不太舒服。后颈上有温热的湿润感，他流泪了，我却愈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根本还没有做好与夏侯家的兄弟们重逢的心理准备啊！

　　一双适时出现的手轻轻落在夏侯威的肩膀上，同时星寰淡淡的声音劝道：“四公子还请不要激动。夏侯三公子的身体还很虚弱，该叫他好好休息才是。”

　　“哦！先生说得对，是我疏忽！”

　　星寰的提醒让夏侯威回过神来，赶紧放开我，却又拉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泪眼含笑：“三哥，你变了不少呢！你看你现在，又黑又瘦的，简直瘦得皮包骨头！刚才抱着你，竟有单薄之感，你从前哪里是这般模样？回头还得麻烦先生好好给三哥调理一番！”

　　星寰说着义不容辞一类的话，我也慢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夏侯威。一别两年多，他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了。原本尚有青涩之感的少年如今已是个标准的成年人了，脸的轮廓也稍许变得更加厚重，面色仍偏白皙，不过皮肤却比从前更添几分粗粝。跪在地上看不出来身高有没有变化，身形倒是结实了点，整体而言虽然属于对武将来说略显纤细的身材，刚才抱着我的臂膀倒确实比从前更加有力。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他的突然出现带给我的震惊和惶恐过后，我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涌起的是无法遏制的亲情。无论之前我有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内心有多么担忧多么忐忑，见到他本人的那一刻，战胜一切情感的，依然是那份实实在在的兄弟亲情。

　　“季权，你好像长大了些呢。”我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说。

　　他大笑：“是啊，三哥！你都走了三年，做弟弟的当然也会长大！你回去若是看到惠儿跟和儿，或许都认不出来了呢！”

　　我点点头，又问：“家里都好么？大哥、二哥他们……”

　　夏侯威的脸色却明显发生了变化，停滞片刻，才道：“二哥还是老样子。大哥……大哥今春染病，已经亡故了……”

　　我吃惊不小。大哥夏侯衡，因为一直从军在外，我还没有真正和他接触过。骤然听到他病故的消息，我既没有什么真实感，也感到有几分难以接受。

　　“这……怎么会……”

　　夏侯威垂下头，叹气道：“家门不幸。”

　　我也心情凝重。本来我就对回去见夏侯霸这件事心存忐忑，担心那个为人正直的二哥会对我大发雷霆。这样一来我更担心了！父亲去世，现在大哥也病故了，夏侯家里做主的人就是二哥了，而且大哥去世肯定让他心情更不好。我在这个时候回去，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不过我终究是夏侯威的哥哥，我告诉自己要有这个自觉，便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否极泰来。家里这几年连遭不行，今后你我兄弟更要奋力争先，为国效力，光耀咱们夏侯家的门楣！”

　　夏侯威略略吃惊地看着我，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用力点头道：“三哥说得极是！今后便要看三哥你的了！”

　　我苦笑，转向陈庆道：“这一路上都是多亏了陈庆，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在这里与你相见啊！”

　　陈庆行礼道：“公子过奖了！小人只是尽心尽力服侍公子，谈不上有什么功劳。”

　　“别谦虚了。”我扶起陈庆，“你们两个，快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呀！还有星先生也是，别光是站在那里笑，快过来一起解释！”

　　他们三个随即在我的榻前坐下来，像是开座谈会一样围了一个半圆。他们都知道我确实有很多问题需要弄清楚。

　　当时在武昌，按照要求服下第三颗丸药之后，我很快进入半昏迷状态，两个时辰后便感觉不到呼吸了。陈庆和刘权按照星寰的叮嘱，立刻去请大夫的同时也通知了孙尚香。孙尚香听到消息大吃一惊，立刻赶过来。她并不相信我就这么“死”了，派人去宫里通知了孙权，要来宫里最好的大夫。陈庆说，当时一堆人围在我身边会诊，他心里着实捏了一把冷汗。他既担心我一睡不醒，也担心被大夫们看出破绽。好在，那些大夫会诊了半天，依然得出我已经身亡的结论。至于原因，他们给的说法是风寒加上受伤导致了高烧，以及我可能身患不得而知的宿疾，各种原因加在一起导致骤然过世。孙尚香半信半疑，追问陈庆大夫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问我有什么宿疾没有。陈庆倒也机灵，急忙编造谎言，说我确实偶尔会发心口疼，一直也治不好。孙尚香虽然还是不太相信，但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呼吸全无，体温也明显下降，她终究不能不相信。

　　事情闹大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孙权也被惊动了。在我还没有被确认死亡之前，齐非主动提议说使节团成员当中有洛阳名医，也就是星寰，愿意参与会诊。孙权同意了，星寰便顺理成章地来到我身边，暗地里也影响了那些江东大夫们的判断。星寰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他说的话很容易让人相信，因而要误导这些大夫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在他的暗中护航下，我很顺利地成为一个死人。

　　我的暴毙震惊了诸葛恪和陆逊等相关人士。据说陆逊亲自过来看我了一眼，安慰了表现得悲痛欲绝的陈庆和刘权，并赠送了一些财物嘱咐他们将我好好安葬。陈庆他们推辞，陆逊说虽然没有缘分，但我也算是他的部下，这点抚恤也是应该的。随后，陆逊便带着五千人的水军，从武昌出发往江陵去了。

　　诸葛恪就更加震惊了。在避而不见这么多天之后，他破天荒地跑过来确认，被陈庆踢出屋外暴打一顿，二三十个士兵才堪堪拉住。星寰说陈庆这场戏演得非常到位，诸葛恪吃足苦头之余简直被吓破了胆，躲进宫里不敢回家。陈庆一口咬定我的“死”都怪诸葛恪，他一定要杀了他替我报仇。不仅嘴上说说，他也付诸行动，提着刀在宫门外一连守候了好几天，吓得诸葛恪更不敢露面了。最后孙权实在觉得不出面不行，把陈庆叫进宫去调停，陈庆趁机提出想要护送我的灵柩回青州故土的想法。

　　孙权起初是很为难的，能看得出来。虽说落叶归根，人死之后想要埋在故土的想法情有可原，但青州毕竟位于魏国境内，而且距离武昌路途遥远，这要求孙权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要是让陈庆以私人身份离开，他又觉得不甘心。他还是很欣赏陈庆的，发自内心想要留他为己所用。可陈庆坚持要杀诸葛恪报仇，认定与诸葛恪势不两立。两相权衡，孙权终究还是要保诸葛恪的。

　　所以他同意了陈庆的要求，同意他雇一辆车，自己雇人把我的“遗体”带回青州去。他告诉陈庆，如果事情办完他愿意回来，并且保证不再向诸葛恪寻仇，江东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陈庆三叩九拜地郑重道谢，不过他说他觉得孙权应该心里有数，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江东了。他愿意放人，一方面是陈庆的戏演得好，真刀真枪摆出了和诸葛恪没完的架势，另一方面也是孙尚香从中劝说。不知是不是我声泪俱下的“临终嘱托”打动了孙尚香，她在这件事上十分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她的极力劝说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就这样，陈庆和刘权郑重其事地为我置办了一身“入殓”的行头，把我装进了棺材里。棺材他们偷偷动了手脚，暗中留下气孔，钉子也没有钉牢。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庆都按照星寰的嘱咐，避人耳目偷偷打开棺材，喂我喝极少量的水，又将千年人参含在我口中。陷入假死状态的我，呼吸和心跳都微弱到难以察觉的程度，但身体还是有温度的，不像真正的尸体是冷冰冰的。所以必须尽快入殓，以防有人无意中触碰到我的身体，露出破绽。那几天陈庆都是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在星寰的暗中帮助下准备妥当之后，一到“断七”，他马上带着我的棺材离开了武昌。临走的时候，他特意郑重地拜谢了孙尚香。

　　“确实该好好地谢一谢。”我感叹道，“可惜，我或许没有机会亲自向她道谢了……”

　　“是啊，公子于江东，今后便是已死之人。青州游侠赵乐，先投蜀汉，继而叛逃，投奔江东，暴病身亡——这人已不在世上，不是么？”

　　星寰淡淡的叙述话中有话。我看着他饱含深意的眼睛，微微一笑。

　　“可不是？夏侯称回来了，赵乐自然是要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