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98、一九七、间奏曲

　　陆逊带我去的地方是城外军营。他带着我一起巡视了船只、粮草的准备情况，询问了营内现状，同时也将我以“大都督司马”的身份介绍给那些一线军官们。我寻思着他带我来军营这么重要的地方，或许主要目的就是让我认认路、露露脸，方便今后帮他来往办事。这的确是信任的证明。陆逊是真的把我当做部下了。至少就目前而言，江东显然还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必须尽快抽身而退。在我完全成为陆逊的部下之前，在未来江东知道我的身份之前。

　　陆逊还告诉我，明天的中秋夜宴，孙权会打破战时惯例，盛大举办，目的也是在曹魏使节团面前不要丢了面子。我们三个新近投奔过来的人也会一同受邀出席。席上会有不少江东的高级官员，他叫我们尽量低调，尤其是——尽量不要和诸葛恪再起摩擦。

　　“那日之后，诸葛恪应该没有再找过你麻烦吧？”

　　“当然没有。我们连照面都不曾有过。”

　　陆逊笑了：“这个诸葛恪也真是……”

　　笑了一会，他又道：“我知道你俩从一开始就不太和睦。这个或许是性情问题，甚至有可能单纯只是没有眼缘，也没法子。只是大家日后同朝为官，相互之间难免接触，何况他是将门虎子，说不定有一日还会做你的上官。若日后你要听他的调遣，你俩之间这种关系，于公于私都糟糕得很。你也大度些，不要往心里去。以后机会合适，我请至尊出面帮你们调停一下便是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诸葛恪也是心系江东。你的委屈既然至尊还了公道，就不要再记恨他了。”

　　“都督说得有理，听凭都督安排就是。”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想着谁要去管诸葛恪怎么样。反正我很快就要跟这小子没关系了！说起来在江东这些日子，唯独这小子最让人生气。其实也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来由地就是跟他八字不合。

　　别的倒是没说什么，我也不敢跟陆逊交谈太多朝堂上的话题，这个分寸比较难以把握，我不愿在临走之前轻易冒险。能跟着他进入东吴军营，对我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他打算从武昌带到前线的军队大约只有五千人，仅仅只能算是对前线兵员的补充，算不上增援部队。这五千人全部乘船朔流而上，大约七八天就能到江陵，与目前代理前线指挥的朱然汇合。听陆逊的意思，前线战况不利，他还是很着急希望能够赶紧过去接过指挥权的。

　　夷陵之战的事，我也曾经看过。据史书记载，如果不是刘备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孙权或许不会任命陆逊为大都督。原本孙权打算用来接替吕蒙的人就是朱然朱义封。朱然当然也是一员猛将，是东吴最重要的将领之一，一生立功无数，还是孙权的私人密友，是非常理想的人选。只是要对付刘备的大军，孙权也很清楚非陆逊不可。临危受命的陆逊，在前线还费了一番功夫来树立威信，其他人对他避而不战的态度也很不理解。这些都是史书上明文记载的。现在的情况则是他因为遇刺而滞留武昌，朱然代行指挥权，具体战况不清楚。等陆逊去了江陵，战争的演变会不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还是很难说的。就这一点来说，青儿他们舍命的刺杀行动，多少还是给东吴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所以在搀扶陆逊下车的时候，我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也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他……

　　——在这个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第三者的马车上，我能够杀了东吴的大都督……

　　在我握住陆逊的手扶着他下马车的时候，触摸到他毫无防备的手腕，我脑中确实瞬间闪现过这个念头。没有戴护具的手腕摸起来体温偏低，感觉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扼制。

　　但我自己也不可能逃得掉。

　　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被放弃了。我并不想做死士。如果杀死陆逊的代价是赔上自己的命，那我好不容易穿越过来的人生，也太浪费了吧？

　　所以我把自己的角色尽心尽力地演到了最后，真的像一个马上就要踏上岗位的职场新人一样，谦虚、恭敬、有分寸。陪着未来的上司视察工作，适时发问，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每一个细节。巡视结束的时候已是彩霞满天。站在江边的水军营寨旁，秋风吹动衣袍，看宽阔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战船威武，我心中也不免涌起一股豪情，多少有些理解陆逊所说的“八百里江东美不胜收”，以及他们这些生长于江东的豪门世族，想要保卫自己的一方天地的决心。

　　陆逊跟我在城内的岔路口分别，他找了个距离诸葛府比较近的路口放我下车，自己带着卫队回去了。等他带着卫兵一行人走远，我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我发现自己第一次独自站在武昌城的土地上。

　　我茫然四顾，一时间好像连先迈哪条腿都想不起来了。这不能怪我。自从进了武昌，我享受的一直都是“囚徒”待遇，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陪同、监视，出门上街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我就像一个坐牢许久的人突然间被放出囚笼一样，无法找回自己曾经的步调。我在街头呆站了好一会，才找到诸葛家的方向，慢慢地往回走。

　　黄昏时分，街上的摊贩店铺都在收摊打烊，路人也加快了脚步或出城或回家。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代，太阳落山意味着一天活动的结束，夜晚的黑暗禁锢了人们的脚步，宵禁的严格规定更是连出门的自由都被限制了。来了这么久，连我都习惯了太阳下山就回家的作息规律。只是我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哪里能算得上是我该回去的地方？即便过几天跟着星寰他们离开武昌，洛阳又能够成为我真正的归宿吗？

　　对了，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吧？应该算吧。现在还无法想象到时候会怎么样，不过若是按照计划来实行，我应该是躺在棺材里出城的。这计划真是既疯狂又冒险，会同意的我也真是疯了。可是只要想想陆逊和孙权的态度，就觉得普通的方法真的行不通。箭在弦上的我，没有任何借口摆脱陆逊的期待和提拔。事到如今，唯有放手一搏了。

　　我走过一条街道，转到一条比较窄的路上，身旁忽然追上一个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我本能地有点在意，却听见那人压低的嗓音轻声道：“公子不要扭头看，就这样和予并行。”

　　我吃了一惊，马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直视前方，低声道：“原来是先生你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了？我刚才还在想着先生的计划呢！”

　　“予四处查看了城内城外的守卫和道路，力求万无一失。正要回去驿馆，却瞥见公子独自一人。公子是从哪里回来？”

　　我叹气道：“今天我被陆逊叫过去，陪他一起巡视城外军营的情况。陆逊还说叫我搬到他府上去，就近居住比较方便，我推到了中秋以后。看他言谈之中的意思，已经对我十分信赖。我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看来先生你说的没错，咱们必须得尽快了！”

　　“原来如此。予也说过公子可以自行选择，公子还记得么？”他静静地说。

　　“记得。不过我不选了，就这样吧。我……已经决定要回魏国了！”

　　我笔直地凝视着前方，江南风格的宅邸和北方大开大合的建筑风格不同，总显得多了几分秀气。街上人们的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这时节北方已经要换上厚实些的裙子衣裤了，江南仍留有几分轻快。我凝视着这片风土，实际上又没有在看任何东西，轻声却坚定地表明了我的决定。

　　星寰叹息悠长，轻轻飘散在黄昏的风中。

　　“公子既然决定了，予便加快准备。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嗯，一切拜托先生了。”

　　“不过陈兄弟和刘公子那边，公子是否已经说服他们？昨夜予离去之时，他二人仍然顾虑重重。那之后，你们可有继续商量？”

　　“当然有商量，刘权还说他要代替我，由他来担任诈死的角色呢。”

　　星寰“哦？”了一声，我随即补充：“不过已经被我否定了这个想法。我觉得让他来的话，我恐怕很难说服孙权和陆逊，让我护送他离开武昌去北方。江陵军情紧急，陆逊一刻都不会多等。再说我现在已经是他的部下了，根本无法违抗命令说我不去江陵。所以，我昨晚就把刘权的这个念头否定了。只是我也想到，我若……死了，陈庆为我扶灵回乡乃是情理之中，刘权怎么办？先生你……有想过吗？”

　　星寰沉默片刻，淡淡道：“刘权公子自然有他的造化。”

　　“……你该不会想把他留在这里吧？”

　　“是，又不是。”星寰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公子有所不知，刘权公子自己怕是也不知道。孙将军已经决定要将刘权公子送到洛阳去，以表归顺之意了。”

　　“什么！？”我大惊。星寰急忙提醒我：“公子低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把他送到洛阳去？”我急切地追问。

　　“孙将军希望以此向大魏皇帝表明归顺的诚意，特将西蜀皇子送上。这样做也不失为甩包袱的一种手段，让陛下来决定如何处置刘权公子。反正西蜀方面已经对外宣称皇子暴病身亡，即便留着他，也不能成为日后停战谈判的筹码，何不甩出去？孙将军此举，并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此事当真？”

　　“当真。邢大人那边，已经和孙将军秘密谈好了。”

　　“那陛下知道吗？”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邢大人的书信即便送出去，也没有这么快到洛阳。”

　　我呆了片刻。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刘权没说、孙尚香没说、甚至陆逊也没有提过半句。刘权自己肯定不知道，孙尚香也有可能不知道，但是陆逊，他肯定是知道的吧？难怪我跟他说要和旧主刘权好好道别、中秋之后再搬家，他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他知道刘权马上要被送到洛阳，想到毫不知情的我留在江东，从此与刘权再无相见之日，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吧？陆逊的隐瞒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我突然知道实情，总觉得还是有点……

　　“就是说……即便我们不管他，刘权也能够回洛阳？”

　　星寰点了点头。

　　“……这叫什么事？我得费九牛二虎之力，还要拉着你们一起冒险，他、他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光明正大走了？”

　　星寰轻声一笑：“因为公子不能到孙将军面前去说，夏侯家的三公子结束游历要回洛阳了，请孙将军不要为难、即刻放行啊。”

　　“……”我胸中一阵郁闷。好吧好吧，豁出去了。就当做是给“赵乐”这个角色，安排一场最后的谢幕演出吧！

　　“那么，一切都在中秋节后了，请先生安排！”

　　“是。予定会信守诺言，带公子重回洛阳！”

　　听了他这句话，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三年之约，亲迎江左。他既然都来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