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93、一九二、三年之约（上）

　　我心事重重地从陆逊府上回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摆脱眼前的困顿局面。我明显能够感觉到，随着陆逊伤势的恢复和我的身体好转，许多事情的进展明显加快了。当然这也不排除前线战况的变化导致了后方行动步调的改变。江陵前哨战的详情我无从了解，想来应该不甚乐观，促使孙权下定决心和北方的曹丕接触，俯首称臣，并且希望尽快能让陆逊重返战场，接过指挥权。

　　但我怎么办？我和陈庆、刘权，我们三个人怎么办？我们在江东没有任何后盾，再加上身份特殊，被拆分开来是理所当然迟早的事。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能够把我们三个继续维持在一起。世事难料，谁知道分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呐！特别是我，若是跟着陆逊去了江陵，直面刘备东征的军队，无疑更加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因为心里有事，我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躺在自己房间里反复思索，最终只能连声叹气，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其他两个房间里也都没有动静，他们俩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多半，陈庆应该在宫里，刘权大约在孙尚香那边。这种情况，是不是已经暗示我，我们三个分开、各奔前程是必然结局呢？我有点迷茫了。

　　平心而论对刘权来说，跟我回魏国未必会是最好的出路。我并不清楚魏国宫廷对他是什么态度，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舆论氛围。我出来这么久了，并不清楚在洛阳、邺城的宫廷朝堂之中，都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三年不露面、没有任何人见过我，不管夏侯家如何掩饰，总会有些流言蜚语吧，我的风评变成什么样也很难说，能不能顺利回到洛阳的上流社会也是未知数。更重要的是，已经登基成为天子的曹丕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完全不清楚。我连自己的立场都没有把握，更没法断言刘权的境遇。把敌国皇子身份的他带到一个态度未知的帝王面前，这不啻于一种巨大的冒险。何况我这个作为引荐者的人，自己同样立场不明。

　　说白了，现在的我没法确保自己回去之后是什么一个立场和地位，那就无从谈起对刘权的庇护。若是辛辛苦苦把他从成都带出来，好不容易回到魏国却让他被杀了，那我会一辈子愧疚的。若是变成那样，还不如不要带他回去，在路上给他找个好的出路安顿下来。从这一点来考虑，回到北方未必会比留在江东更好。留在江东，至少还有孙尚香对他很亲切，从长远来看，以后孙、刘两家还是会和好的，他的立场应该不会很艰难。这样想想，他若能留在江东，或许会更好吗？

　　我想了半天，无法给自己一个“是”或者“不是”的确切回答。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何况我也无法替他本人作出决定。去留问题，终究还是要他自己拿主意，我在这自说自话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而相对于刘权这边“不知该不该带他回去”的问题，陈庆的问题就简单多了，我知道他的心意，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守住他。当初决定要带他们两个来江东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考虑江东方面会把我们分开。现在自食其果，才让我明白这种化整为零、分化处理、各个击破的方式才是最合情理的。

　　我仰面朝天躺在榻上，把手垫在自己后脑勺下面，盯着越来越昏暗的天花板，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刚才我去陆逊府上，看到仍显得有几分虚弱的陆逊，我心里不免又起了疑惑。陆逊遇刺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在我曾经熟知的那段历史中？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表面上看来，陆逊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应该不会影响刘备东征的最终结局。这件事变成了一个插曲。那么到底是历史发生了轻微的改变，还是因为没有被记载下来导致我不得而知？这两者之间有着截然的不同，但我并没有办法加以验证。老实说，我对这件事的好奇和在意，甚至超过了眼前的烦恼。“历史可能会改变”，这种轻微的迹象让我内心莫名地激动不已，尽管这并不能说一定是因为我的出现带来的。

　　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躺在屋子里，越躺越郁闷，越想越烦躁。也不知躺了多久，外面天都黑下来了，我也不觉得饿，也没有起身的打算。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三了，过两天中秋夜宴，孙权应该会宴请魏国使节，加上目前在武昌城内的江东官员，宴会的规模大概不小。下午陆逊也跟我提起过宴会的事，我们三个人应该也在列席名单上。我总觉得很不想去。这场宴会意味着时间节点的到来，我打从心底想要逃避。

　　但这怎么可能逃避得了？

　　我长叹一声，气息在静谧而昏暗的房间中寂寞地飘散。临近月圆，今晚月色非常好，即便不点油灯，室内的能见度也不错。只是月色如此美好，反倒显得独自惆怅的自己愈发凄惨。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见的铁笼之中，无法挣脱。

　　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显得有几分匆忙。我听到了也提不起精神来，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仆人来给我送饭。自从跟诸葛恪彻底翻脸闹掰以来，他本人是再也不来理会我了，其他的倒没有怠慢，仆人、婢女还是留在偏院供我们使用，也没让他们为难我们，吩咐他们办事都还叫得动。那脚步声果然径直来到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却是陈庆的声音。

　　“公子，您在屋里吗？”

　　“陈庆吗？”我应道，“我在。你进来吧。”

　　说着我从榻上坐起来，准备去找火折子点灯。房门轻响，陈庆推门入内。我一边摸索着找火折子，一边问他：“你刚回来啊？找我有事？”

　　“是，小人刚回来，见院内没有点灯，以为公子外出未归，问了仆人，却说您回来之后并未出门，才来敲门的。”

　　我“嗯”了一声，嘟囔着“火折子呢怎么找不见了？”也没抬头去看他。陈庆的声音透着几分轻微的颤抖，看我找了半天火折子还是没找到，忽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按住我的手腕，把我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抬头，近距离对上他激动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脸。

　　“陈庆？”

　　“公子，您还在找什么呀？您不赶紧看看，小人把谁带来了！！”

　　“啊？有人跟你一起来吗？我怎么……”

　　我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无论是陈庆进门之前，还是他进来之后。他这么一说，我跟着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在他身后竟然还跟着另外一个人。那人身材高挑，穿着深色的衣服，站在阴影中几乎看不出来，我一抬头简直被活生生吓了一跳。

　　“你带了谁来啊？哎呀火折子到底哪儿去了呢！”

　　越着急越是找不到，再说我的注意力也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心里愈发烦躁，对那个不合时宜的火折子像是产生了执念，低下头又想去找，一门心思地想着非要找到不可！要不然这黑灯瞎火的，连来人的脸都看不清楚，还怎么跟人家聊？

　　忽然间一道微光闪烁，我看到一只拿着火折子的手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中，那只手修长细致，骨节分明，秀气中隐约传递着力量，并不是陈庆那双粗糙带茧的手。我顺着手的线条转移自己的视线，沿着手腕、手臂、肩膀一路向上，最后终于看到了手的主人，点燃油灯的那个人，跟着陈庆走进来的人。

　　星寰。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我整个人都傻了，呆住了。我维持着跪在地上找东西的姿势，直着身子，一只手还被陈庆按在地上。而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外面披着一件带有风帽的斗篷，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落在油灯的照明范围中，一言不发，微笑着凝视我。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个高深莫测，永远让人看不透的微笑。他的面容依然俊朗脱俗，让人看不出年龄。他的眼睛也依然是那样深邃，藏起心中无限的已知和未知。他一点都没变。三年前与我分别的时候他什么样子，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依然还是什么样子。

　　但我怎么也没法相信他是真实的。他太不真实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也一点实感都没有，他忽然间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凭空出现了，简直跟打开抽屉看到一个蓝胖子有什么区别啊！？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是懵的！要不是陈庆抓着我的手，多少给了我一点在这个世界上的实感，我恐怕连自己是不是真实地在看这个世界都要怀疑起来了！

　　灯光中那个极度不真实的身影轻笑出声，笑不露齿的矜持也仍是一模一样的不变。

　　“公子这是怎么了？莫非几年不见，不认得予了？”

　　我机械地摇摇头。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只是震惊过度，说不出话来呀！

　　“公子！您不认得星先生了？”

　　陈庆也以为我傻了，急切地拉着我的手，攥得用力。我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落在星寰那张恍如隔世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触碰到了他的衣袖。

　　“真的是你吗，星先生？”

　　他轻轻垂下眼帘，缓缓点了下头：“是。予并未改变，不难认出。”

　　“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这么突然……”

　　“予也差不多该来了吧，公子以为呢？”他轻笑一声，“三年之约，亲迎江左。——公子还记得么？予和公子的三年之约，如今已到了。”

　　三年之约，亲迎江左。当年他不告而别离开成都时留给我的密信上，确实是这样写的。可是几年下来，我早已把那当做一个说说而已的道别之辞，并没想到那会是一个认真的承诺。我当然也没想过他真的会亲自来江东找我。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地拽紧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原来那是认真的承诺啊？原来你不是把我丢下不管了？”

　　“予怎会丢下公子？公子对予如此没有信心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跟他抱怨、倾诉，又该怎么感谢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仿佛让我看到了救命稻草。我的心情如此复杂，以至于我以前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星寰的时候我一定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完全无法实现。我心里犹如巨浪般的情感波澜起伏，拍打在我紧紧攥住他衣袖的双手上。

　　眼前忽然一花，幽香随着流动的空气一道进入鼻腔，刹那间的怔愣，我已被星寰展臂拥入怀中。他身上淡淡的香气顿时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这三年来，让公子吃苦头了。”

　　他淡淡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再没有多余的话，就这几个简单的字，便将我三年来累积的情绪瞬间引导出来，犹如突破了堤防的海浪一般，汹涌而出。我用力抱住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呜咽着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