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91、一九〇、卧病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我被确诊为下利，也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痢疾。

　　要说我这病发得也真是时候。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场面正有几分不自在，我适时倒下，不仅不耽误事，更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何况当场倒下的场面十分具有震撼效果，一时间成了全场焦点，成功保持关注度的同时博取了深刻的同情。

　　不过痢疾这个病挺受罪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得这个病比被诸葛恪当众挤兑来得愉快。大夫说我是因为风寒未愈的情况下再次着凉，寒气入体，再加上饮食不调，引发了时疫。病情本身可大可小，若是医治不当不排除会引发严重后果。陆逊府上有全武昌最好的大夫，被孙权当场下令招来为我看病。确诊之后，孙权也命令他继续为我看诊配药。痢疾这个病，在张仲景的《伤寒论》里有记载，也记载了特效药白头翁汤，不难治疗。几服药吃下去，我的病情得到控制，也确认没有明显传染性，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这才放心下来。

　　在我和病魔作斗争期间，我住的这个偏院被隔离起来，除了大夫之外不能随意出入，并且执行严格的消毒措施，防止病情传染。对此我可以理解，甚至也很赞成。毕竟我也不想变成传染病源，连累别人跟着倒霉。再说痢疾这个病，控制得不好很有可能丧命，或者造成大规模传染。好在我得的痢疾不是传染性强的种类，隔离几天观察之后，下药又对症，病情好转明显。大家渐渐放宽了心，偏院的隔离也慢慢解除了。

　　自始至终，陈庆和刘权都坚持不肯离开这个院子搬到别处。他们坚持要亲自照顾我，并表示他们各自有独立的住所，只要严格执行大夫的叮嘱就不会有传染的风险。大夫也觉得我的病情不是那么危险，看他们两人坚持，便没有强制要他们隔离。患难见真情。有他们如此情义，我觉得自己的病也好得格外快些。即便如此，等我能下床走动，并且恢复正常饮食，也已经是八月初的事了。

　　我这一病就是十几天。痢疾的治疗，起初是不允许进食的，只能靠汤药维持着。不过病情严重的时候整个人都非常难受，也根本无心饮食。等到病情得到控制，我慢慢被允许吃些清淡的东西，但严禁荤腥油腻。十几天清汤寡水，我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整整瘦了两圈，平躺下来肋骨非常明显。等我能走动了，不仅身上没力气，拿过镜子一看，更是消瘦憔悴，瘦得脱了形，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柔弱而身患重病的我顺理成章地摆脱了陆逊遇刺事件的阴影。没有人再来向我追究有关青儿的事，我也不知道孙权后来是怎么裁定这件事的，总之没有人再提起青儿和那些刺客。他们的死就这样静静地被时间湮没了。我想再过不了多久，连我都不会再记得青儿这个人了。不知道她远在成都的主人得知她的死讯，会不会为她留下一声感叹。

　　谁又何尝不是乱世的一枚棋子？

　　诸葛恪自从那天在陆逊府上对质之后，就没在我面前出现。他当然不会愿意来探望我，我也乐得不跟他打交道。倒是桂花飘香的时候，孙尚香来了。

　　身患传染病让我自然地与江东高层隔离起来。要不是孙权亲自指派的大夫隔天会过来看诊一次，我都快要忘记自己身在江东，真快把这当做自己家了。孙尚香的到来再次提醒我，我还是在江东的地盘上。病好了，总要起来面对现实。

　　孙尚香来的时候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中午照例喝了一碗米粥，吃了些清淡的素菜。病情好转，我的心情当然也不错。只是身体感觉既沉重又迟钝，心里正郁闷。孙尚香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还是颇有几分惊喜的。

　　她带来不少礼物，名贵的药材、可口的点心，当然还有孙权的问候。在询问了我的近况之后，她说孙权也很挂念我，大夫每次为我看诊之后，他都会询问我的病情，十分惦念。

　　“希望赵校尉能够体恤至尊的心意。至尊虽然关心校尉，无奈身为江东统帅，还是不能冒险前来探望，姑且让我代劳。”

　　我赶忙道谢：“夫人言重了，赵乐何德何能，怎敢劳动至尊亲自前来探望。不知陆大都督伤情如何？至尊如今还住在大都督府上，日夜看护吗？”

　　“陆大都督的伤情倒是不碍事了，已能够坐起，饮食如常。只是这伤筋动骨的刀伤，一时之间也无法立刻痊愈。至尊昨日已经放心回宫去了，叮嘱大夫好生照料。”孙尚香缓缓道，“难为赵校尉，自己病着，还挂念着大都督。”

　　我苦笑：“怎么说，伤了大都督的人，也曾经与我有旧。虽然我确实毫不知情，难免也有几分过意不去。还望都督和至尊不要怪罪在下。”

　　“赵校尉放心，至尊和都督都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事情既然已经澄清，至尊自然不会再疑心，赵校尉也自安心就是。”

　　我应了一声“是”。孙尚香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茶，视线移向屋外，望了一眼日渐萧瑟的庭院，又道：“说起来不知不觉也到了秋天，这几日桂花正香，若不是近来江东实在多事，本也是极为惬意的时节。眼看中秋近在眼前，至尊的意思是，若校尉的病到时已经痊愈，便请三位参加中秋夜宴，一道欢庆宴饮，排遣一下连日来的郁结之情。不知校尉意下如何？”

　　“那当然好！”我欣喜道，“承蒙至尊邀请，只要在下身体痊愈，实在乐意之极！只是在下是否痊愈，还要大夫说了算。虽说这次的病侥幸没有传染开来，也还是谨慎些好。”

　　孙尚香点头道：“大夫也说此番突然患病，万幸并不严重，也无强烈传染性。夏秋之际，本就容易流行时疫。若是校尉的病发作起来，不能说十分棘手，也总有几分麻烦。或许是天见我江东多事之秋，这一次便侥幸放过了吧。”

　　“夫人莫要忧心。江东虽然此刻诚乃多事之秋，然而至尊勇猛果决，江东上下团结一心，必能克服困境，渡过此番危机。”

　　孙尚香微微一笑：“虽是安慰人的话，由校尉说来，让人听了心中颇有几分欣慰。难怪不仅是至尊，就连陆大都督，也对你那日的见解赞不绝口。”

　　我急忙谦逊道：“诸位过奖了。在下只是浅显愚见，上不了台面，不要被人笑话畏敌不前才是。”

　　“怎么会。大都督说，校尉的见解，也正是他原本的策略。因而他听在耳中，仿佛觅得了知己，甚觉欣慰。若非此刻体虚不适，大都督一定会跟校尉痛饮一番，好好商谈一下退敌之策呢。”

　　我受宠若惊，同时也有些心虚，汗颜道：“这个……陆大都督实在过誉，在下受不起，实在受不起。都督即便卧床休养，也仍然牵挂前线战事呢。在下足不出户也有十天半个月了，更是消息闭塞，全然不知……”

　　孙尚香善解人意地接过话题道：“本来至尊任命陆大人为大都督，即刻便要动身出发。不曾想到大都督突然遇刺，按照大夫的说法至少要卧床静养一月有余，自然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赶赴江陵。至尊无奈，只得命令镇守江陵的朱然将军暂时代领统帅一职，以坚守为主，尽量避免与来犯之敌接战。朱然将军久在军中，镇守江陵重镇，功勋、威望都足以胜任统帅一职，只是并非长久之计……”

　　我“哦”了一声道：“听闻朱然将军也是一员猛将，我在蜀汉时也听过他的威名。他又是至尊从小一同长大的总角之交，当可胜任。”

　　孙尚香略一点头，对我微微一笑：“其实若非校尉突然染病，本应是辅佐朱然将军的极佳人选。朱将军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而赵校尉你性情缓和，思虑周全，正好可以作为补充。再加上你的独到眼光，真是再合适不过。”

　　我听了这话，心中又惊又喜。想不到陈庆之前的建议，叫我设法离开武昌去江陵前线，机会竟然如此轻易降临？惊讶的是这种安排流露出颇为器重的意思，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而出于方便脱身的考虑，我并不想在江东获得重用。

　　我用出声大笑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尴尬，道：“孙夫人说笑了，在下如何能够担此大任？只求为江东一卒，回报至尊收留之恩，也就足够。”

　　孙尚香呵呵笑道：“不过校尉这一病，此事也只好作罢。且再等上一等，待陆大都督伤势痊愈，自会将校尉收入麾下。大都督对校尉的将来，可是充满了期待呢！”

　　我只能用尴尬的笑来作为回应。能被陆逊和孙权赏识当然不是坏事，我其实一直想要引起孙权的主意，博得他的青睐有助于我们在江东保全自身。不过太露锋芒就不是好事了。先前已经有陈庆引起了孙权对他个人武艺的喜爱，现在又对我表现出器重的意思，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的分离岂不是要加快脚步，变成迟早的事了？不行啊，绝对不行。我们一路上千辛万苦都一起走到了这里，当然要继续走下去。我可不想到返回魏国的时候少了我们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中秋过后，我大约要回建业去了。”孙尚香又道。

　　我有些意外：“夫人怎么忽然要离开？”

　　她笑笑：“我本来也不是长住在此。在诸葛公子府上已经叨扰多时，如今诸事安定下来，也是该回去了。诸葛公子虽然照顾周到，终究多有不便。”

　　“嗯，说的也是。就连我们几个，恐怕也给诸葛公子添了不少麻烦，不知今后……”

　　“你们三位今后的安排，至尊当然也有考虑。只是你们三位患难与共，看起来感情极好，一时间想不出一个稳妥的方案，暂时便没有开口。不过你们也该明白，你们几位身份不同，能力性格各有差别，终究要分别为我江东所用，不能像目前这样一直在一处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的危机感又深了一层。孙尚香说的是普通层面上的道理，我没法反驳。照理说我们三个按照各自的身份和能力为江东效力，才是正常情况，像这样聚在一起住在别人家里只是吃闲饭罢了，江东当然不会一直包容。看来我这场痢疾生得真是时候，耽搁了不少事情。否则现在这个时候，我说不定已经被派到江陵，跟刘权、陈庆他们天各一方了呢！

　　即便生病一事拖延了孙权的安排，病总有好的时候，我们面临的分离局面，也总有来临的一天。真的不能拖延下去了。我们必须得想个办法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