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89、一八八、堂审（上）

　　我被带到柴房里锁了起来，不过并未捆绑，不知是不是照顾我的内心感受。诸葛府没有地牢，柴房权当一个临时囚禁的场所。房门被铁链锁住，外头还有两个士兵站岗看守，我瞬间重新变成阶下囚。

　　柴房狭小阴暗，没有窗户，只有门缝里透出些许亮光，气味也很不好闻。我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地方，收拾收拾柴草，勉强安顿自己。当务之急不是挑剔环境，我必须赶紧想想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从诸葛恪的言行来看，他已经完全相信了家仆的证词。那个仆人既然敢在这个时候把话说出来，相信也确实看到了我和青儿见面的情景，我很难否认自己做过这件事。要如何解释才能说得通，我不免有些焦急。但转念一想，青儿毕竟已经死了，不可能有人跟我对质。那名仆人也只能证实我跟青儿见过面，至于我们见面之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肯定不可能知道，我可以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对，仔细想想，赶紧想出一套说辞来。他们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跟青儿勾结行刺江东大都督。——我们本来就没有勾结嘛！

　　不过，我们真的没有勾结吗？我并不意外青儿会动手行刺陆逊。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提议是否对她产生了影响。或许没有。或许这道命令纯粹是出自远在成都的诸葛亮之手，当中并没有我什么事。但至少，我能够预料陆逊是有危险的，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未尝不乐见他遇到这种危险。

　　但是青儿失败了。我不知道自己更多的是惋惜她的死，还是惋惜她的失败。残忍一点说，最理想的情况就是青儿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这项任务，那我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还拔除了东吴最具威胁的帅才，甚至有可能改变夷陵之战的走向。现在这种局面未尝不让人感到可惜。我必须承认在自己内心，有那么一小部分，是在冷静计算每一个事件的厉害得失，而完全抛弃了对人的关怀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么眼下，我该怎么办，才能化解事关自身的危机呢？弄得不好，说不定真会被当做西蜀派来的细作，稀里糊涂地给青儿他们陪葬了。

　　我本以为诸葛恪会很快来审问我，但他没有。他把我关在这里之后就没来理会，一下午我都没见他人影。我在狭小逼仄的柴房里待了一天，也没人来给我送饭，又烦躁又饥渴。加上被关起来时穿的衣服不怎么厚实，这柴房又四处透风，本来已经好得差不过的发烧，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趋势。眼见天已经黑了，我又饿又累，靠着简陋的墙壁打起了瞌睡。

　　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陈庆和刘权两人！我顿时振奋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他们跟门外看守的士兵交涉了几句，士兵竟然很痛快地打开铁链把他们放进来了！我还在惊讶呢，两人已经提着一盏灯走了进来，刘权口里唤着“赵校尉”，陈庆早已眼尖看到了我。

　　“公子！”他一个箭步抢上前来，跪在我面前行礼：“公子恕罪，小人来迟了！”

　　“悦之！你没事吧？我们给你送饭来了！”刘权也欢喜地跟了上来。

　　我又高兴又不解，一手扶着陈庆，问道：“你们俩怎么来了？外面的士兵为何轻易便为你们开了门？”

　　“公子先吃些东西，待小人慢慢向公子禀报。”

　　陈庆说着，刘权已经打开带来的食盒，拿出米饭、小菜、肉羹、酒水等物，香气扑鼻。我早已饿得发慌，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同时听陈庆跟我解释来龙去脉。

　　原来我被带走之后，他们两人急得团团转。但是碍于我的吩咐，他们自己也深知不能公然闹翻，只能干着急。两人凑在一块想了半天，陈庆忽然想起了孙夫人，便问刘权能不能出面。刘权二话不说，当即跑到孙尚香处求见，本来是想为我说些好话、保我出来，最不济也希望能够获准去探望我。没想到一说才发现，孙尚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怀疑我暗通刺客、将我关押待审的决定，完全是诸葛恪自己的主意，孙尚香和孙权并不知情。刘权倒也不傻，一见是这个情况，愈发卖力为我做担保，在孙尚香面前声泪俱下苦苦请求。孙尚香也觉得这件事诸葛恪做得偏激了些，颇为不妥，便答应出面过问一下。谁知，诸葛恪却去了陆逊的府上找孙权。

　　“诸葛恪这一去就是半天，孙夫人叫刘公子先回来等着，她自有安排。小人跟刘公子也不敢逼得太紧，只得听从夫人的安排。有心想来探望公子，送些饮食茶水，还没近柴房就被挡在了院子外头，一步都不让走进。这一天水米未进，委屈了公子。”陈庆接道。

　　“没事，我就是饿了点，别的没什么。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既然是诸葛恪的个人行为，咱们若是过于慌乱，反而显得心中有鬼了。”我一边吃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孙夫人既然答应帮忙，应该可以放心。那诸葛公子，性子也确实偏颇了些……”

　　诸葛恪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孙尚香听说他回来之后立刻请他去见面，两人谈了些什么，刘权和陈庆不得而知。不过很快，孙尚香就把刘权叫了过去，告诉他说，诸葛恪已经把这件事禀报了孙权，孙权认为尚且不能判断我是否真是细作，决定明天亲自审问，并叫我跟那个告发的仆人当面对质。她说自己跟诸葛恪谈好了，允许刘权来探望并给我送些饮食，并且明天的审问她也会参加，要我好好准备一下，实话实说，不要说些不相干的话弄巧成拙。从刘权表述的整个过程来判断，孙尚香似乎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至少，她没有像诸葛恪一样怀疑我。

　　他们俩说完，我的饭也吃完了。我抹了一把嘴，拍拍刘权的肩膀，赞许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在孙夫人面前帮我出头，我连今晚的饭恐怕都吃不上！”

　　刘权羞赧地笑了笑：“这是应该的。我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小事了。”

　　陈庆急道：“可是明日孙将军要亲审，公子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多少考虑了一些对策，我自信还能有几分把握，只是……”

　　我有心想要说出自己心中深埋的另一个疑惑，就是在街市上遇袭的那一天，诸葛恪跟我说收到诸葛亮寄来的家书那件事。诸葛亮在家书中告诉他说刘权已经死了，诸葛恪也以此来向我询问。但他并没有说诸葛亮是否向他透露了我的真实身份。我担心诸葛恪的手上还憋了这么个大招，可能会在明天的审讯中突然放出来。要是情况变成那样，我的说辞就有可能在根本上立不住脚，从头到脚都会被质疑。

　　“怎么了？公子有什么话要说？”陈庆见我许久不语，催促道。

　　我看了一眼半开的房门，想到外头还有站岗的士兵，不排除竖着耳朵偷听的可能，便摇头道：“没什么。明日不知在何处审问，你们两人会到场么？”

　　“这个……也许不会吧？”刘权没什么把握地说。

　　“不、不一定。”我说，“你们两个毕竟也是跟我一起前来投奔的。虽说诸葛公子现在没有指责你们，谁能保证孙将军不会叫你们也一起出席？对不住，看来又是我牵连了你们！”

　　“悦之别这么说。咱们三人本来就不被完全信任，一点小事便会遭到质疑，这也是没奈何，怎么能说是你的错。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我苦笑：“多谢你啊，如此看得起。我也希望明日审问能够顺利过关，还自己一个青白。”

　　刘权双手拉着我的手，很有信心地回答：“一定会的！”

　　好吧，他这信心也不知是从哪来的。他这么说倒是让我心里平静不少。加上吃饱了饭，了解了情况，安心之余也能睡得着了。凌晨时分却下起了雨，雨势绵延到早上，介于中雨和小雨之间的雨量。柴房盖得简陋，不保暖不防风，雨水的寒气侵入屋内，越下越冷，我被冻醒之后天还没亮。缩成一团窝在漆黑潮湿的柴房里，听着外面凄风苦雨，搞得我喷嚏连连、鼻水不断，别提有多悲凉了。心里窝火，想到自己的凄惨处境都是拜诸葛恪所赐，真是恨不得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亲手把他大卸八块！

　　到了早上有人送饭过来，不是刘权和陈庆，只是府里的仆人，送来些简单的粥饭和小菜。我吃完之后，雨还是不见停。过了一会，士兵打开柴房的门叫我跟他们走，也没有动粗或者将我捆绑起来。我心中坦然，跟着他们一直来到前院，只见两架马车等在那里。诸葛恪看了我一眼，别过脸去。其中一辆车的帘子掀开，孙尚香探出头来对我道：“让赵校尉委屈了。请上车与我等同去陆大人府上，面见至尊将此事说个明白。”

　　我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孙尚香微微点头，放下了帘子。我转身来到另一辆车旁，却见刘权和陈庆都在车上。两人拉了我上车，诸葛恪自己也上了孙尚香坐的那辆车。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出发了。

　　“昨夜让公子受委屈了，快将这件袍子披上！”陈庆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件袍子披在我身上。我确实觉得好冷，裹上袍子也无济于事。陈庆见我抖个不停，犹豫片刻，还是将我用力搂在怀里。他身上的温度传过来，我稍微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那间柴房本就阴冷，昨夜又下了一晚上的雨，公子定是风寒入体。原本的寒热，不知会不会再发起来啊！”

　　“该死的诸葛恪！”我怒道，“今天非叫他在孙将军面前好看！”

　　“是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刘权也愤愤道，“他瞧不起人也就算了，陷害别人就说不过去了！咱们又没招他惹他！”

　　我点点头，又问：“对了，你们今早是如何被叫来同去的？”

　　“小人和刘公子昨夜都睡不踏实，今日很早便起了。刘公子早饭过后又去了孙夫人处，孙夫人说已经为公子安排了饭食，我等才稍感放心。在夫人处等了一阵，孙将军便派人前来通知，叫诸葛恪带我们三人同去陆府。孙夫人便要诸葛恪好生将公子请出来，不可怠慢，另叫我们二人随她一起到前院来等候。事情就是这般。”

　　“原来如此，难怪刚才带我出来时还算客气。”

　　看来在这件事上，孙尚香一直是压着诸葛恪，对我抱有同情的。诸葛恪这件事做得急躁，脾气也发得大了些，或许孙尚香觉得不妥吧。但也不排除她是看刘权的面子。不管怎么说，等一下到了孙权面前就不能一味地指望她，我还是要打起精神来，一切靠自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