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80、一七九、明·暗

　　跟在诸葛恪和孙权一行人后面，我跟刘权、陈庆磨磨蹭蹭地，一道进了内院孙尚香的住处。人多眼杂，我们也不好商议什么，只好用眼神互相示意，勉强保持镇定。

　　老实说我确实是挺紧张的。孙权的突然来访确实出人意料，不过这倒不算什么。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无意之中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我跟陈庆的身手，多少能让他对我们印象深刻一点，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他突然要孙登拜陈庆为师的举动让我十分不安，我也很担心这样一来他会就着这个由头把陈庆带走。若是我们三个人分开了，今后无论情况怎么变化，终究是非常不利的一件事。

　　忐忑不安中，路总是要走完的。孙尚香住在单独的一处内院，不仅和我们的住处隔开，距离诸葛家两兄弟的起居处也有一定距离，我从没来过这里。我们三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等我们进去的时候，孙尚香已经听到通报出来迎接，正与孙权父子二人行礼寒暄。孙登叫着“姑姑”，和她十分亲近的样子。孙尚香身边还有一个跟孙登差不多大的孩子，是诸葛恪的弟弟诸葛融，我们之前也见过他。

　　这么多人依着主客身份的关系，相互行礼拜见、寒暄招呼，是一桩颇为复杂的程序。好不容易礼数尽到了，孙权便招呼大家都坐下说话。孙尚香吩咐婢女去准备茶水点心，众人进进出出地奔走，院子里一时间热闹得很。

　　婢女穿梭往来的身影中，我无意间发现青儿也在其中。看起来她应该是在孙尚香这里服侍的。之前我没有仔细问，不知道她究竟属于哪个房里的婢女，原来是在孙尚香这。不过我仔细观察，觉得她并非贴身随侍的那种婢女，想来应该是诸葛恪临时把她拨到这里来帮忙，并非孙尚香自己带来。

　　转身之间，青儿的目光也瞥见了我。我们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敢盯着对方一直看，只当谁也没看见谁，谁也不认识谁。她跟着其他人端上茶水点心之后，也跟着退了出去。原本一直在跟妹妹小声交谈的孙权，见准备周全了，便扬声招呼在场所有的人，叫大家一起品茶吃点心。众人应和着，一派热闹。

　　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寒暄打开场面之后，孙权首先道：“今日本是带着登儿来看望他姑姑，不想顺便还帮登儿请到一个好师父，实在令人快意！陈师父日后可要仔细教导登儿，千万不可对他姑息哟！”

　　陈庆行礼道：“小人惶恐。小人必将尽心竭力，请至尊放心！”

　　孙权“嗯”了一声，又问：“不知陈师父先前，在成都官居何职？”

　　陈庆顿觉难以回答。孙权见他犹豫，催促道：“无妨，师父直说便是。”

　　“让至尊见笑，小人在成都时，并无官职在身。”

　　孙权“咦”了一下，将目光移向我，不解道：“师父如此身手，怎会仍是布衣之身？赵校尉，你这个主人似乎不太称职啊。”

　　我只得道：“确是小人的错，不曾提携陈庆兄弟，委屈了他一身好本领。”

　　陈庆急忙道：“小人不觉委屈！”

　　我阻止他：“陈庆！无需多言。至尊说的有理。只是你跟着我投奔成都汉中王处，时日尚浅，又没立下什么功劳，一时间难以提拔你，也是实情。便是我这个羽林校尉，也是托了刘公子的福，才破格提拔的。”

　　我这番解释的意思，孙权自然是听懂了。但他微微点头，又开口道：“既如此，孤便封你为武昌镇守司马，你意下如何？”

　　陈庆大为吃惊，我心中也是警铃大作。我刚才说那番话的意思当然不是为陈庆讨要官职。若说拜师的事或许可大可小，封官就非同小可了。这么一来，摆明了是要把陈庆从我身边弄走的意思！可偏偏我没有任何立场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我不便阻拦孙权要提拔我的下属，更不能当面阻止他推行自己的主张。一时间无计可施，我的脸色估计很不好看。

　　诸葛恪出言讥笑道：“陈庆师父怎么还不谢过至尊啊？莫非是看自己主子脸色不好，不敢接受至尊亲口提拔的美意？”

　　我开口也不好，不开口也不好。陈庆被孙权亲口提拔，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是好事，说明孙权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投奔，并愿意任用。这原本的的确确是件好事，但我更多考虑到的却是陈庆要跟我们分开的后果，无法单纯地将这当做孙权的美意接受下来。

　　陈庆行了个很郑重的礼，对孙权道：“多谢至尊提拔的美意！只是小人隶属于赵乐赵校尉，今后也仍要在他手下做事，还望至尊体恤。”

　　“哦？如此忠心确实可嘉。”孙权道，“只是你二人既然投奔江东，今后便是江东之人，同在孤麾下效力，又何必拘泥于一定要在赵校尉之下？你若出人头地，赵校尉作为你的故主，自然也是颜面有光，赵校尉你说是不是啊？”

　　“这个……”我硬着头皮回应道，“至尊所言有理，只是……”

　　我踌躇片刻，把心横了下来。管他呢！我就是不愿意让他把陈庆从我身边调走！他是我的人！

　　“请至尊恕罪，小人不太会说话。只是小人心里，自然也不愿与陈庆分离。陈庆是小人的部曲，跟随小人多年，名为主从，恩若兄弟。小人也不是刻意想要压制他，只是小人身边，实在缺不了他。小人久闻江东的传统，将帅士卒，亲如一家，誓死追随，令人心向往之。陈庆与小人虽是外来之人，新近投奔而来，本不应当违逆至尊的安排。至尊若真要降罪责罚，小人愿一力承担！”

　　“哈哈哈哈！”孙权大笑，“旁人都是费尽心思想求一个功名官爵，不曾见过这般执意推辞的！再说，赵校尉怎知，一定会与陈庆分别啊？”

　　“这……”

　　“你是汉中王的校尉，过来江东，自然也不会给你低于校尉之职。到时候你依然还是陈庆的上官，孤也并未说要夺你的部曲呀！”

　　我顿时尴尬起来。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嘴上虽然这么说，孙权的心里，未尝不曾存过把陈庆从我身边调开的念头。若我刚才不这么说，他会不会收走我这个唯一的部曲，实在很难预料。

　　“多谢至尊成全！”

　　我跟陈庆都赶紧行礼道谢，把这句“没说要夺走你的部曲”的话敲定下来。孙权用豪迈的笑声化解了这份尴尬，也暂时带过这个封官的话题，不了了之。一旁的诸葛恪冷笑着斜了我两眼，嘀咕道：“真是不识抬举！”

　　不管怎么说，这个插曲总算过去了，孙权也转移了话题，诸葛恪愿意嘲笑就让他嘲笑两声，也没什么大不了。孙权似乎放弃了军政话题，转而聊起家常，回忆起当年刘备和孙尚香新婚的甜蜜过往。他当然只字未提这桩联姻的失败之处，也没提起双方围绕着荆州展开的明争暗斗。在当事人们的集体回忆当中，这段婚事听起来就好像一个单纯美丽的记忆片段，当事人们自动过滤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

　　我注意到孙尚香在参与回忆的过程中，始终不像她的兄长那样投入。她的脸上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悠远的回忆之感，仿佛那些事已经距离她十分遥远，却从来不曾从她心中消失。我甚至很想问问她，如果不考虑其它所有的因素，她真正的想法，是不是愿意朔流而上、前去成都呢？

　　当然我并没有资格这么问，她的兄长也没有过多地注意到她的感情。聊起刘备的话题之后，孙权又向我们介绍了他的长子孙登，叫他和刘权互相认识，并询问刘权弟弟们的情况。我早先叮嘱过刘权，除了有关我们自己的捏造部分，东吴的人不管问什么，都要据实回答，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们，忽略我们真话之中夹杂的至关重要的假话。刘权详细地回答了孙权的问题，把自己几个弟弟的情况都说了一下。孙权听了果然非常满意。

　　家常事说的差不多，孙权便叫诸葛恪兄弟带着孙登出去玩玩。诸葛恪心领神会，领着两个小孩出去了。我听到孙登很亲切地喊他“恪哥哥”，想必他们之间也很熟悉。只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孙登这个未来的吴国太子并没有他父亲那样长命，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了。诸葛恪日后以大将军身份辅佐的东吴新君，自然也不是他。

　　目送三个年轻的背影离去，孙权将目光收回，落在了刘权身上，笑呵呵地问他：“刘公子觉得登儿与你的几位弟弟相比，如何？”

　　刘权很有礼貌地回答：“小公子活泼聪颖，谦逊有礼，又是文武全才，我的几个弟弟，怕是都比不上。”

　　“刘公子真是谦逊，颇有乃父之风！以前孤所熟悉的玄德公，也是这般谦逊的一个人。尚香，你说是不是？”

　　孙尚香淡淡一笑：“玄德公宽和仁厚，谦逊忠义，天下皆知。——昔年确实如此。只是我与他分别多年，如今的玄德公是否依旧如此，可就不敢说了。”

　　“尚香所言有理！否则，孤今日如何能与玄德公长子坐在这武昌城里品茗闲聊啊？”

　　刘权笑笑，也不多说。孙权话锋一转，道：“昨日孤收到你父亲寄来的书信一封，刘公子可知道？”

　　“这……”刘权一呆，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答道：“我等自从前来武昌投奔，一直安心居住在驿馆、府邸之中，并不知晓其它。不知父亲书信中说了什么？”

　　“嗯，倒也没说什么。”孙权神色冷淡，眯着眼睛道，“无非是将孤与江东诸人痛骂一顿，斥责吾等背信弃义、毁约背盟、杀害友邻、偷袭城池……诸如此类的罪过吧，哈哈！”

　　他这一笑，我们谁也笑不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笑的意思。我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这话说的，也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我们一下子全都僵住了。

　　孙尚香又是轻声一笑，开口打破僵局，道：“兄长也不要怪玄德公。毕竟是左臂右膀、肱骨之臣，玄德公的心情，兄长也该体谅。”

　　孙权轻轻点头，续道：“前些日子，张飞被帐下军士刺杀，刺杀者带着张飞的首级前来投奔，被驻守西陵的朱然接了下来，此事刘公子也毫不知情？”

　　刘权大吃一惊：“张、张飞将军吗？怎么会……”

　　孙权扫了他一眼：“看来公子确似不知。”

　　“当、当然！我当然不知道！我们……我们不管是路上还是进了城，都一直……消息闭塞，也没人说消息给我们知道……”

　　“嗯，孤认为公子不知才是理所当然，公子不必慌乱。”

　　略作安抚，孙权又道：“孤的书信，也正是告知玄德公此事。孤亦吩咐朱然，将张飞将军的首级收敛了，送还给玄德公。此事本是刺杀者自行投奔江东，与我江东无涉。孤亦希望玄德公能够以大局为重，罢兵休战，重归于好。无奈玄德公的回信，却毫无言和之意……”

　　“言和……”

　　刘权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却是很明白的“那怎么可能”。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父亲，也不是完全不了解。他至少知道父亲这次是绝对不会讲和的。

　　我大着胆子行了一礼，道：“事到如今，至尊难道还认为能与西蜀讲和么？”

　　“不可吗？”

　　“绝无可能。还望至尊早下决断。”

　　孙权又问刘权：“刘公子也认为不可？即便关羽、张飞，玄德公的两大心腹名将双双死于非命？”

　　“我……我也觉得，悦之说得对……”刘权怯怯地说，“我父亲……虽然看似仁厚，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若不是深思熟虑的事，是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做出来的。既然出兵，势在必得。”

　　孙权终于深长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