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75、一七四、一对一

　　侍女们进来撤走甜点的举动缓解了一触即发的微妙气氛。原本话题已经推进到那个即将爆发的点，接下来陆逊或许会说出实质性的问题。结果这么一冲，气氛又松弛下来。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上来收碗碟是安排好的故意而为，还是管家不明就里的临时安排。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侍女们的工作结束。隔着穿梭的衣摆，我暗中观察陆逊和孙尚香，揣摩他们接下来会怎样引导话题的方向。

　　一波侍女将我们吃过甜品的碗碟收走，另一波紧接着送上茶水。今晚的宴会全程没有酒水，气氛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清醒和冷静。在默不作声的来来回回中，我忽然注意到为陆逊端上茶水的那名侍女，似乎有几分眼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忍不住盯着她仔细看。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越看，越觉得那个侍女长得好像青儿！在成都时赵云赐给我的贴身侍婢，实际上却是身手了得的密探眼线，把我骗得团团转，还险些出不了城的那个青儿！我目瞪口呆，几乎目不转睛。不过对面那三个侍女全程没有正脸面对我这个方向，仅靠侧脸和背影虽然觉得十分相似，终究不敢百分之百断定。还没等我犹豫，几个侍女送茶之后很快转身离去，片刻不做停留。

　　“赵校尉看什么？陆某脸上有何不妥？”

　　陆逊淡淡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堂上的寂静气氛。我听他发问，急忙道：“小人失礼了，小人只是被陆大人的风采折服，内心神往，这才不顾礼节盯着大人看，还请大人恕罪！”

　　陆逊“哈哈哈”地笑出了声，道：“赵校尉实在谬赞了。这话说出来，陆某当真无地自容。江东人才济济，陆某只是个晚辈。想益州风流人物之多，只怕不在江东之下。区区陆逊，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轻笑道：“久闻陆大人谦逊内敛，大人的涵养令人敬佩！”

　　“陆某听闻赵校尉是从江北中原投靠刘豫州的。看校尉年纪轻轻，当是及冠之年？”

　　“小人今年二十有一，怕是比诸葛公子痴长几岁吧？”

　　诸葛恪昂首道：“长我三岁。”

　　“果然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谈吐，十分难得。赵校尉前途不可限量。”

　　“陆大人夸奖了。小人只是个四处讨生活的游侠，随便混口饭吃罢了，何谈前途？”

　　陆逊呵呵笑了两声，忽然轻声一句：“投奔我江东，莫非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稍许愕然，随即泰然自若地回答：“投奔江东，自然是跟随刘权公子。公子的主意既然拿定，江东也好别处也好，小人总要跟着走一走的！”

　　陆逊又轻笑几声，笑而不语。孙尚香问刘权道：“公子离开成都之后，可知蜀中近况？”

　　“这个……”刘权踯躅片刻，犹豫着答道：“好像听说……父亲承继了汉室大统，别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是啊，公子离开也已数月有余了吧？”

　　“差不多……四个月了吧。”

　　孙尚香叹一口气道：“那么，玄德公兴兵巴蜀，意欲讨伐江东一事，公子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吧？”

　　“这个……”

　　刘权不是不知道，但他是听我说的。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他跟陈庆都不得而知。孙尚香一问，他心里自然产生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孙尚香见他犹豫，黯然道：“公子不必掩饰，江东已经收到了玄德公送来的战书，此事已是铁板钉钉。玄德公，这次是决意与江东一战了。”

　　刘权顺势行礼，沉痛道：“父亲既然下了决心，实在令人遗憾。刘权一行三人的性命，只在江东之手了。”

　　孙尚香脸上露出一丝丝惊讶，安抚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是投奔江东而来，并非玄德公特意送来的质子。江东西蜀虽然干戈难免，却与公子无关，更不会因此伤害公子的性命。否则传扬出去，日后谁还来敢投靠江东？”

　　陆逊接道：“夫人所言极是，公子不必多虑。”

　　刘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也放下一颗心来。孙尚香和陆逊两个人都说了这样的话，应该不假，孙权本人八成也是这个意思了。刘权脸上露出放心的神情，直率地说道：“我们来到武昌之后，一直不曾得到江东至尊的召见，心中难免不安。夫人和陆大人既然都这么说，我总算能够放心了！”

　　孙尚香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陆逊依然不紧不慢道：“至尊也十分盼望与公子相见。只是近日事务繁忙，至尊分身乏术，令公子担忧了。”

　　“没事、没事！我们这个时候过来，原本就不太合适，能够收留我们，已经十分感激了。”

　　“公子如此宽宏，倒让我们过意不去。对了，先前我也同诸葛公子还有孙夫人商量过了，驿馆狭窄，军士粗鲁，多有不便之处。不如请你们三位暂居诸葛府上。公子与孙夫人，名份上说起来也是母子，本该多多亲近，一道叙叙旧。此事诸葛公子已经痛快应允，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这……”

　　我们没想到会收到这种邀请，一时间都有些错愕。刘权扭头看我，要我拿主意，我心里也拿不定这个主意。住在诸葛恪的家里吗？条件确实会改善，这种邀请本身似乎也更显出对我们的看重。但为什么偏偏是诸葛恪呢？总觉得住在他家，心情不会很好……

　　诸葛恪开口了：“刘公子是嫌弃家中狭窄，不愿屈就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会给公子添麻烦吧……”

　　“其实此事本该家父做主，无奈家父领兵在外，我只好越疱代俎。武昌并非本宅，家母和两个妹妹都在建业家中。武昌这边只有我和三弟诸葛融居住，一切从简，屋舍粗陋。承蒙孙夫人不弃，借住在此，房舍亦多有空余。三位若不嫌弃，就请不要辜负陆大人提议之美。”

　　既然这么说，看来他们是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我假装摇头晃脑地对着刘权点点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转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厚颜叨扰。多谢诸葛公子和陆大人的美意。”

　　诸葛恪微微一笑，起身道：“那么我先去叫人收拾房间，暂且失陪。”

　　陆逊说了句“有劳贤侄”，诸葛恪对他和孙尚香行礼之后，转身忽然道：“不如也请三位其中之一随我一道，商量一下房间安排，如何？”

　　他嘴里这样说，目光却落在陈庆身上。我知道他大概是有意的，便吩咐陈庆：“那你随诸葛公子一道去吧。不要诸多要求，给公子增添麻烦。”

　　陈庆低声应了句“是”，起身跟着诸葛恪走了。堂上剩下我们四个人，孙尚香对刘权道：“公子既然住下了，今后能够时常相见，也是好事一桩。对了，我从建业带来的，还有几匹上好的衣料，不如公子且随我去看看，是否喜欢。”

　　说着，孙尚香不容拒绝地起身。刘权支支吾吾，来不及征求我的意见，也没法拒绝，只好跟着站起来，被孙尚香雷厉风行地带走了。几分钟内，偌大的正堂就只剩下我跟陆逊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我心里隐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陆逊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轻轻放下茶碗。陶瓷的碗与木制的食案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堂上听起来惊心动魄。这一声响过后，陆逊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淡淡地注视着我。

　　我强行让自己抢先微笑起来，克制着内心的紧张，朗声道：“承蒙陆大人看得起，赵乐惶恐。”
　　说着，我还行了个礼。陆逊目光微微一动，浅笑道：“若非脖子上的青斑确属娘胎里带出来，造假不得，陆某真要以为，阁下同那位刘公子是对调了身份的。”

　　“大人说笑了。”我心里紧张得很，心脏砰砰乱跳。尽管他是陆逊，是我非常喜欢的三国武将，在游戏里也很好用，但当我真的一对一地面对他本人的时候，就不是操纵游戏键盘那么有趣的事了！

　　“并非说笑。方才即便说到是否接受提议住进诸葛府这种小事，那位刘公子都需要你的首肯之后才出言同意。而平日的言谈，也往往需要你来帮他解围。若说他是刘豫州亲子，而你只是个普通游侠，陆某实在难以想象。倒像你才是刘豫州真正的长子，那一位是你找来的替身似的。”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让大人有这等误解，该说是赵乐的荣幸么？其实刘权公子他倒真是刘豫州长子，只是性情温良，不惯与权贵相处，才难以在宫中安身。否则若是我，为何不好好待在成都宫里，却要投奔到仇敌这边？”

　　他笑着点了点头：“也有几分道理。若换了是你，说不定真会令刘豫州宫中掀起阋墙之祸，该说是豫州之幸么？”

　　我拱手道：“刚才只是斗胆说笑，大人可当真不得。我等虽无明证，还请江东无需再怀疑刘权公子的身份。冒充一事即便可以欺骗一时，一旦揭穿，便再无转圜余地。何况若要冒充，为何偏偏要冒充刘备之子？以陆大人聪慧，不会不明白这些浅显道理。”

　　“道理虽然浅显，但你们投奔江东之事，却令人疑惑不解。不过我私以为，你等原本并非是要投奔江东的。正因迫不得已，导致前后言行之中诸多不合情理之处难以解释，才会如此令人费解，不是么？”

　　我垂首不语，算是默认吧。在陆逊面前若还狡辩说我们本来就是要投奔江东的，实在过于勉强了。

　　“你等所说意欲北上回乡，归隐田园，我亦心存疑惑，半信半疑。”

　　“大人为何不信？即便乱世，总有人一心向往田园。”

　　“嗯，话是没错。”陆逊忽然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但即便刘权有那个心思，你也没有。你并非安于田园之人。”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那个部曲也不是。”

　　我无语。我真是这样吗？或许是吧。我不否认我心里的确有重返魏国、沙场征战、建功立业的梦想，一个男儿热血的“三国梦”。而且随着在这个时代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个梦想也越来越理所当然了。但这究竟是我本人的真实意愿，还是因为进入夏侯称的身体才产生的想法，我却没法完全地判断。

　　“……刘权公子对我赵乐有恩，我跟陈庆决意送他回乡，也只是报恩罢了。至于送他回乡之后我们何去何从，尚未有过定论。”

　　陆逊“嗯”了一声，话锋一转，问道：“先前丹阳郡呈上的报告，密报你等断言刘豫州将兴全国之力对江东用兵，此言已经证实不虚。你们既然四个月前已经离开成都，又是如何得知此等机密事件的？”

　　“大人明鉴，我等虽然早已于四个月前离开，但兴兵讨伐江东，事关重大，章武皇帝绝非临时起意，可以说谋划已久。刘权公子尽管性情懦弱不愿与人相争，终究是陛下长子，偶然间得到此种消息，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吧？”

　　“是么？如此说来，西蜀意欲攻伐江东，由来已久？”

　　“大人也该知道此战无可避免。荆州一地，眼下虽然已在江东囊中，章武皇帝心中终究是不甘心，断然不会就此作罢。大人和至尊，难道不也是如此设想么？”

　　陆逊不做声，只是看我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我不想表现的太突出，便改口道：“当然，我等既然已经离开成都，原本是打算就此远离纷争，不涉争斗。只是江东既然收留我们，又待之以礼，我想刘权公子同我一样，总怀着些报偿的心意。刘权公子碍于父子情份，不便多言，我却并无此等顾虑，愿意知无不言！”

　　陆逊缓缓点头，问我道：“在你看来，章武皇帝绝无与江东重新讲和之意？”

　　我断然摇头：“除非大人能将其一举击溃！”

　　陆逊脸上终于掠过一瞬间的动摇，转眼便克制住，阖上双眼轻轻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