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73、一七二、我在长江尾

　　孙尚香坐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走了，诸葛恪自然也随她一道离去。临走之时，她嘱咐我们好好休息，过几天她还会再来探望我们。我们三个把他们送到门口，诸葛恪谢绝了我们出门相送的好意，孙尚香仍然披上她那件足以遮挡全身的外袍，两人共乘一辆马车，走了。

　　送走孙尚香，刘权有种虚脱了的感觉，脚一软就往我身上倒。我扶着他，陈庆帮着我把他搀扶进我们起居的东侧厢房，让他坐在榻上。我忍不住笑他。

　　“你干什么呀，刘权？该不是因为见到‘嫡母’，过于激动了吧？”

　　“你倒有心思取笑我。”刘权愁眉苦脸，“那位孙夫人问得那么详细，我简直招架不过来！到后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还好有你帮忙……”

　　我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苦笑道：“这次还好，他们还能接受我们的解释。即便是这样，他们两人也都有些不高兴，觉得我擅自插嘴，表现无礼。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不能每次都这样替你回答问题……”

　　“我也知道，可是有些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权叹气道，“再说若是到了江东之主面前，我肯定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在江东之主面前，我就更不能随便插嘴替你答话了……”

　　在孙尚香和诸葛恪这里，礼数稍微不周全，他们还勉强能够接受。若是到了孙权面前，他还能容忍吗？再说也不能保证，孙权接见刘权的时候，依然会让我跟在他身边……

　　陈庆忽然道：“其实以小人愚见，两位公子或许不必烦恼这个问题。”

　　我“嗯？”了一声看向陈庆，他续道：“方才在堂上，小人被问及不多，因而自始至终旁观于侧。小人觉得孙夫人所问已经十分详尽，可以说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好问的，她才告辞离去。即便到了孙将军的面前，能够问到的也不过上述事项，该问的都已问过。小人其实不觉得孙夫人是为了自己来盘问这些的。夫人是孙将军的亲妹妹，小人甚至斗胆揣测，孙将军未必会亲自召见刘公子，才叫夫人代替自己前来盘问。”

　　陈庆所说，正是我自己心中疑惑的一部分。其实我也觉得孙权可能不会召见我们了，才叫孙尚香作为使者代替自己前来。而且孙尚香不管是来还是去，都遮住了身形相貌，摆明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出入。我们送他们出去时，诸葛恪也不让我们走出院子，而是止步于门前。种种迹象表明，江东方面可能并不想让我们公开地出现在武昌。我们不仅被软禁了，而且是秘密地软禁。

　　“江东之主不愿见我们倒没关系，但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啊？”刘权紧张地问。

　　“应该……不会吧。”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没什么把握。孙权为什么不肯见我们，甚至似乎不愿让人知道我们的到来，我难以判断，对于他会怎么处置我们就更说不准了。孙尚香回去之后会跟怎么跟哥哥回复有关我们的事，说不定关系着孙权接下来对我们的态度。想到这一点，我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好好跟孙夫人套套近乎搞好关系。

　　我们忐忑不安地又过了两天，朝堂方面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孙尚香又来了。而且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诸葛恪没有随行，她也没带别的什么人。

　　她来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六月已过，时间不知不觉滑入七月，天气没有那么热了，却下起了秋雨。孙尚香就是在绵延的秋雨之中，乘坐马车独自而来，带着两个贴身的婢女。她只叫了刘权一个人过去，没叫我跟陈庆同去。刘权大为紧张，我也十分担心，但我们又不能去跟孙夫人争辩，我只好叮嘱他牢记不能说的话，其余的看现场情况自由发挥即可。刘权用仿佛小羊被强行从母羊身边抱走的眼神看着我，一步一回头地去了隔壁的正堂。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的陈庆很难得轻声笑了一下，又急忙道歉：“小人失礼。小人只是觉得，刘公子明明比公子年长许多，却对公子如此依赖，实在叫小人有些难以理解，同时又不免觉得……”

　　我叹气道：“我也这么觉得啊！陈庆，你说是不是我帮他安排的太多，导致他习惯了依赖我，而我也习惯了去约束他？”

　　“或许如此。”

　　“不过你对我也是言听计从，我怎么从来不觉得你依赖我？倒是我心里对你的依赖更多些呢！”

　　陈庆尴尬道：“公子说笑了。”

　　“是真的。要是没有你，这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撑下来。星先生把你送来成都找我，或许是他早就知道我一个人不行吧。”

　　我凝视着陈庆，由衷地说。他却十分羞赧地垂下了头。

　　“小人惶恐。公子如此信赖小人，小人却还是令公子陷入这般境地，实在惭愧之极。还请公子不要再说些折杀小人的话了！”

　　“唉，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是惭愧之极呢。你们两个都不埋怨我，叫我如何自处？”

　　我叹息着，隔着窗子看向隔壁房间，刘权和孙尚香单独相处的正堂。正堂房门紧闭，军士守在外面，孙尚香带来的两个婢女也都在门外，显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也不知孙尚香不让我们两个跟着刘权，会不会问他一些很尖锐的问题。我很担心刘权能不能应付。不过转念一想，刚才我还在检讨自己过于操心刘权，一转身又对他横竖不放心，难怪他要这么依赖我了。我必须首先从自己身上树立起对他的信心才行啊！

　　我将视线从紧闭的房门处挪开，隔着灰蒙蒙的雨幕，望向铅色的天空。雨势不大，细密的雨丝几乎悄无声息，将砖瓦屋檐浸润得湿漉漉的。我忽然在想，中国这么大，江南江北、长江上下，气候该是怎样的不同啊！此时此刻我在江南的秋雨中凝望天空，不知中原的洛阳又是怎样的天候？遥远的巴蜀该是何种风景？

　　视线从漫无目的地发散，逐渐凝聚到一个焦点上。我看着对面西厢房的后面露出的屋顶，突发奇想，开口道：“陈庆，你说咱们隔壁住着的，会是什么人啊？”

　　陈庆一愣，语带为难：“这个……”

　　“不知隔壁有没有人在住呢？咱们刚来的时候，你有注意到吗？”

　　“小人并未注意……”

　　“是啊，那时候咱们都没想到会被软禁在这个院子里，不许出门。就连隔壁住着什么样的人，也完全不得而知……”

　　陈庆默不作声，我也沉默下来。我们住进这个院子之后，衣食虽然无忧，但整日无所事事，加上挥之不去的拘束感，心情上十分压抑。无聊加上担忧，我已经把整个院子能够研究的东西全都研究了一遍。就连负责看守我们的士兵，我也全部认识，还摸清了他们换班的规律。再继续这样软禁下去，恐怕只能开始研究隔壁邻居家了。

　　“公子，陈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陈庆轻声开口。

　　“问吧。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多谢公子厚爱。小人只想问，公子，可是后悔了？”

　　“当然后悔啊！”我哀嚎。后悔的事情可多了！不该在余家村表明身份，不该自作聪明要求施县尉把我们送来武昌，不该去插手山越和余家村的恩怨，甚至不该从山越村中私自逃跑……这一路上若是有哪件事不是这样选择的，或许就不会被人软禁在这里了！

　　“公子是后悔离开成都么？”

　　陈庆的轻声发问刺醒了我。我忽然想起在成都的渡口，我和关兴挥剑相向的场面。关兴英武的面容上复杂的神情，交织着震惊、愤怒、痛心的感情，并非完全没有打动我。我甚至承认在那个时候、在那天晚上，我的确曾经产生过动摇，哪怕只有那么几秒钟的短暂时间。我真心感到我对不起关兴。内心深处对他的不舍和愧疚，在一瞬间让我闪过“要是能不走该多好”的念头。若是铁了心留下从头开始，蜀汉未必容不下我吧？

　　然而我终究不能不走。

　　我看了陈庆一眼，淡淡地回答：“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为离开成都而后悔。哪怕万水千山，艰难险阻。”

　　陈庆垂下头，拱手行礼道：“小人明白了。是小人无礼。实则，星先生在交代小人的时候曾经说过，公子一定会回去。只是万一公子心中不舍，想要留在成都，那也是公子自己的选择。倘若果真如此，他要小人对天发誓会对公子不离不弃，一直跟随左右。”

　　我颇为震动：“星先生真的这么说？那……那你呢？你同意了？”

　　“小人当着星先生的面发了誓。”

　　“陈庆……”

　　我又震惊又感动，为星寰，也为陈庆。星寰当时不告而别，离我而去，是想让我真正做出自己的选择吗？他给我留下了一个“留在蜀汉也可以”的选项吗？他对我，到底是关心，还是捉弄，我真是搞不懂了。但他又让陈庆发这种誓，是出于对我的保护吗？而陈庆，他也同意了……

　　我握住了陈庆行礼的手。他的手火热。

　　“跟我回去。”我坚定地说，“咱们一定能回去！你跟着我，我会给你我能给的最好的！”

　　陈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垂首道：“小人只愿随侍公子，别无所求。”

　　雨中“吱呀”一声，正堂的门开了。我跟陈庆急忙凑近窗户去看，只见孙尚香当先走出来，刘权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个食篮。孙尚香这次没有用长袍遮掩，婢女见她出来立刻帮她撑起雨伞。刘权像上次一样将她送出院子，马车离开后，他立刻小跑着奔进东厢房。

　　“悦之、陈大哥！快来吃点心吧！”他欢快地提着手里的食盒。

　　我迎上前去问道：“哪里来的点心？孙夫人带来的么？”

　　“是啊！她说特意带江东的点心来给我们尝尝，还说我父亲以前也很喜欢吃的！”

　　“你父亲……”

　　我的喃喃自语没有打搅刘权的兴致，他兴高采烈地打开食盒，露出几样精致的点心。他一边招呼我们品尝，自己先拿了一块枣糕放进嘴里，愉快地吃了起来。

　　“好吃么？”我问他。

　　“好吃！好吃！确实好吃！难怪父亲会喜欢！你们也快吃呀！”

　　我“嗯”了一声，自己拿起一块枣糕，让陈庆也一起吃。糕点入口确实柔软细腻，糯米的香味和红枣的甜蜜糅合在一起，清甜爽口。我咀嚼着精美的糕点，刘权说了两次的那句“我父亲喜欢吃”，却总让我感觉有些异样。

　　我问他：“这点心是孙夫人亲手做的吗？”

　　“嗯，是啊！”

　　“是吗……”

　　“她说是的，说难得有机会，想让我尝尝她的手艺。”

　　孙尚香亲手做的点心……

　　刘备曾经喜欢吃的点心……

　　她特意拿过来给他的儿子品尝的点心……

　　“你跟孙夫人都谈了些什么？”

　　“说了好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刘权一边吃一边回答，“夫人问了我很多有关父亲的近况，还问到了诸葛军师、赵云将军、还有刘禅。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实话实说。若是不知道的事也都回答说不知道。这样应该可以吧？”

　　“嗯，挺好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只是安抚刘权罢了。我知道孙尚香会问得这么细，十有八九是在借着闲聊从刘权口中套取蜀汉的情报。不让我跟陈庆在场，也是为了将突破口集中在刘权身上，排除干扰因素。这些事情反正也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当蜀汉的忠臣。只是不管谈话的目的是什么，这份亲手做的点心，总不至于是孙权的授意。我可以认为这份点心是孙尚香自己的真实心意吗？

　　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

　　江南秋欲遍，但问洛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