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一四九、北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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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建业停留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直到第八天早上才准备妥当，从城北的渡口横渡长江。而花费这么多天的原因，则是为了等待我们的通行证。
从成都出发的时候，我有些着急，也有些紧张，忽略了通行证这个问题。不过即便我当时想到了、也做了准备，在我们流落东吴之后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魏蜀吴三方分立，各自都对境内的人民严加管理。特别是大一些的城市，普遍采取对编户齐民颁发身份证明或者通行证的方式，来管理人民的流动问题。身份证明在各自境内通行无阻，但如果要从正规边境关卡过境到别人的地盘去，就一定需要特别颁发的通行证，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能获得批准。这种方法便于当局控制人口的大规模迁移，也有助于盘查可疑人员，维护重镇要城的安全。对于我们这种流窜逃亡分子，这种手段简直是量身定做的杀手锏。
靠着侥幸和运气，我们在没有通行证的情况下离开了蜀汉。水上相对来说容易混，陆路就不行了。特别是建业这种大城市，要想横渡长江到北岸去，必须提供通行证明。我们在打听了两天发现没有别的办法之后，只能想办法去搞一份以假乱真的证明。
但我们自己别说要伪造了，就连真东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建业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人脉，想来想去，我只能回头去求李大勇帮忙。好在李大勇也没有那么快离开建业，船依然停在渡口，我很顺利地找到了他。听我说想要渡江去江北，他有些不解，说渡江的管控一向都是很严格的，禁止没有身份证明的私渡，长江江面又非常宽阔，很难偷渡。他依然想劝我们回到他的船上，帮着他一起跑船运货。我不得不再次婉言谢绝，表示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渡江北上。李大勇最后终于被我说服了。
“既然兄弟坚持，我也不再相劝。若要渡江，不是没有办法。你们三个没有通行证，也确实不太方便。我李大勇在建业城，好歹有些人脉，要帮你们准备三个人的通行证并非难事。只是一样——你们如何支付报酬？这可不是一匹蜀锦就足够的！”
我为难了。李大勇这么说并不是敲竹杠，我也知道要是能付钱搞定，无疑算是非常走运的。然而最麻烦的就是我们付不出这个钱来。我们身无分文，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我脖子上的平安扣。那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绝对是足够换取三张通行证的。但只有这个，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拿去交换。
我跟李大勇说我要回去跟两个兄弟商量一下，过两天再来找他，他欣然同意，并说他十天后会再度离开建业西去益州，在那之前我都可以去找他。我心情矛盾地回到暂住的小旅店，跟陈庆和刘权商量。其实我心里清楚再商量也没用。我们没钱就是没钱。而我身上的平安扣，是我们唯一剩下的值钱东西了。
我整整一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手里攥着那枚平安扣，反复抚摸，轻声叹息，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自从离开邺城那一天，这块玉就从来没有离开我身边。我一直无比宝贝地守着它。每次摩挲着它，我便会想起曹叡清秀的面孔和忧伤的眼神。那双含着太多的心思而显得不快乐的眼睛，我多么希望能够让它展露出笑容啊！我一直想着等我回去之后就可以跟他讲述我一路上的经历和见闻了，就可以常常见到他、时常陪伴他在身边。偶尔我也会忐忑不安，想到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按捺不住向他流露出的心意，他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我？他会以为我对他别有居心吗？甚至……他会回应我吗？不回应也没关系，只是他若因此而对我感到厌恶，我又该如何自处？
好在还有陈庆送来的那封回信。“待君归”，尽管这三个字送到我手中时，时效性早已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我还是感到巨大的安慰和空前的鼓舞。他在等我回去！他希望我早日回到他身边！而我，又何尝不想？
然而现在，那封信早已在江水的浸泡下化为乌有，我准备要带给他的礼物也掉在滚滚长江之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他送给我的这枚平安扣。而且他还跟我说过，这东西是他母亲给他的，他自己也佩戴了多年。如今，我连这唯一的东西都不能保留下来吗？
刘权在身边睡得安稳，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有些羡慕他。一路上不管什么情况，这家伙总能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实在是神经非常坚韧。我就不行了。自从离开成都，我基本上就没睡过安稳觉。在船上过夜总是无法熟睡，我安慰自己说是因为不习惯睡在船上。到了陆地上我还是睡不着，如何平安回到北方的问题困扰着我，即便睡着了也不安稳。以前的我，根本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夜不能寐。
我爬起来，打算去外头方便一下。我们落脚的地方是一间便宜简陋的小旅馆，窝在市集的边缘，专门为过往的底层民众提供住宿，完全不在意住客的身份。我们三人要了一间独立的小草屋，已经算是奢侈。大通铺我实在受够了，不想再住，再说大通铺也有诸多不便。我轻手轻脚的离开酣睡的刘权，经过门口时，坐卧在门口的陈庆忽然轻声开口。
“公子睡不着么？”
他突然开口倒把我吓了一跳，我差点惊得跳起来，本能地回答：“不是，我就是出去方便一下……”
陈庆站起身来，对我行了个礼：“惊吓了公子，是小人的不是。小人陪公子一道去吧。”
陪着上厕所让人有些尴尬，不过他也是好意，我不置可否让他随意。我们在外面方便过，我望着半圆的月亮，轻声叹气，问道：“陈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不渡江回到北边去啊？”
陈庆迟疑着想了半天，才答道：“实在是没有什么方法。除非……除非走海路么？”
“海路？”我有些吃惊，“怎么走？”
“江水经过建业之后东流入海，沿途经过京口，从前曾是吴郡治所。京口有许多出海的商船，北上成山、辽东，抑或南下交州、扶南。若是搭乘北上的商船，绕过东吴与大魏的相争地界，在青州的成山登陆上岸，即可回到大魏国土。到时公子亮明身份，便能从容返京。这便是小人所说的海路。”
这个方案不失为一种新的思路，我顿时感到豁然开朗。但仔细一想，这方案也很难说完美。首先，坐船出海要先去京口，去了京口同样是人生地不熟，有那么容易找到一条愿意接收我们的海船吗？再说，乘船北上在理论上确实可以绕过东吴的前线地带，直接到达魏国领土，但前提是能够如此顺利地上岸吗？万一找不到船，这条路行不通，那不是白白跑去京口？再就是即便前面两个问题都不成问题，我们顺利地在青州上岸，我亮明身份管用吗？我根本无法证明自己是谁，又如何向魏国的地方军队和地方官员寻求帮助？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方案的风险还是太高了些，而且更花时间、更绕远路了。眼下在建业，至少我们还有李大勇这个熟人愿意帮忙，他也有门路能够帮我们解决通行证的问题。放弃建业去京口，路途上舍近求远，方案上也是舍近求远，何苦呢？我们现在唯一的问题不过是筹不到钱罢了。
我摇摇头，对陈庆道：“还是算了。海路更加难以预料，变数太多。再说我们在京口也没有认识的人，事情很难顺利。不如还是找李大勇帮忙。我看他这个人倒是挺靠谱的，不像是在讹我们。”
“小人也觉得李老大为人确实不错，值得信赖。只是咱们现在身上无钱，如何筹到这笔价款拿去给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咱们不是没有钱。至少我身上，还有这个……”
我摸着脖子上的平安扣，把它指给陈庆看。陈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公子的心爱之物吗？公子如何舍得？”
“确实舍不得啊！”我叹道，“然而除了这块玉，我们还有别的东西足以支付价款吗？”
“但是这块玉……”
陈庆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轻轻一笑，主动问道：“你知道这块玉是谁送给我的吗？”
陈庆垂下头，拱手道：“小人不敢妄加揣测。”
“但你不会一点都猜不到，对么？”
陈庆低头不语。我轻叹：“陈庆啊，我知道你一直未曾婚娶。但你可有心仪之人？”
“有过。小人不肯婚娶，也是忘不了那心仪之人，却又求之不得。”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我就猜他会不会是个有故事的人。果然没猜错。
“日后回到京都，坐下来一壶浊酒，对月共饮，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故事。你可愿意说给我听？”
“小人没什么故事值得说给公子听，只怕让公子觉得乏味。”
我轻笑，手中摩挲着平安扣温润光洁的表面，叹道：“我这一生，只怕也是求之不得，才格外舍不得心仪之人所赠之物。此物于我，意义重大。这一路上我们丢失了所有的财物，我都不曾感到心疼，只因觉得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丢了也不甚可惜。唯一庆幸的，就是此物还在身边。然而眼下，不舍此物，似乎难以解决我们的困境……”
陈庆沉默良久，低声道：“小人不材，不能为公子分忧。不过若是公子决意硬闯江防，小人愿意为公子一试！”
我沉吟片刻。硬闯江防吗？那恐怕不是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能够闯过的。再说我曾信誓旦旦地跟陈庆说不许拼命来着。要是闯江防，不是又把大家的生命推到刀尖上去了？
“不行，就算侥幸闯过江防，到得江北，还不知有什么幺蛾子在等着我们。与其把力气性命拼在这里，不如留在以后。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说起来都不算什么问题。”
说着说着，我自己倒把自己给说服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重返江北更重要的？为了回去我会不惜一切，但现在的情况还不到不惜一切的程度。曹叡的信物确实无比重要，但比起人命，终究只是个身外之物罢了。我怎么能因为舍不得身外之物，而让他们陪着我冒险呢？
“就这样吧。天亮之后，你就陪我去找李老大，用这块玉换取咱们三人平安渡江！”
我就此下定决心，用曹叡的平安扣作为价款，换来三张吴郡正式颁发的通行证和渡江的船票。李大勇看到那块玉的时候都有些惊讶，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说这东西是我身上唯一的财产，也是纪念意义重大的物件，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绝对舍不得。我同时要他承诺，这东西他交给了谁、如何变卖流通，要打听清楚，日后我若有机会，一定回来赎回。他点点头表示这个不难，他愿意为我保管此物，日后若是我衣锦而还，也好做个相见的由头。我闻言，对李大勇不免又多了一分感激。
通行证需要等几天才能弄好，我便趁着这个机会，让刘权和陈庆做些准备，买几件衣服，准备些干粮。我本来想设法买两把剑防身用，陈庆建议最好不要。他说我们渡江之后仍然在东吴的势力范围，若是携带武器，沿途过关的时候会有麻烦。我想想也对，便放弃了。而我自己，则趁着这几天的空闲，在建业城内四处转悠，把城内里里外外能看的地方看了个遍。也说不上是侦查什么的，就是想着难得进入城中，什么都不干也没未免太辜负这个机会。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用呢！
而等到我们离开建业北渡长江，我身上，已经再没有从邺城带来的任何物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一四九、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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