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49、一四八、金陵王气（下）

　　五月初，在离开成都一个月之后，我们三个人终于顺利进入日后的吴国都城——建业。

　　三国时期的长江出海口和我熟悉的二十一世纪不一样，有些沿海城市比如上海，仍然浸没在海水之中，长江的入海口也更加靠近内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建业，是一座繁荣热闹的长江重镇，商贾云集，贸易兴盛，来来往往的船只如梭一般行驶在宽阔的长江水面上，高大的城墙在水面反射的波光映照下显得霸气雄伟。后世的六朝古都，隐隐已有王霸之气。

　　船到建业，这趟漫长的旅途总算到了终点。李大勇指挥船工们将船停靠在渡口，早有商人在岸上等着接船。两边寒暄一番，合计了一下货物的种类和数量，便叫伙计们把船上的货物搬运下来，逐一核对之后运走，李大勇的这趟买卖才算完成。

　　卸货运货很是忙活了一阵。这艘船从益州运了不少锦缎彩绢一类的货物，分量都不轻。另外还有不少草药、铁器、矿产等四川物产，装满了船舱，粗略估算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箱子。帮着把最后一个箱子卸完，其他人都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要去哪里消遣一番，我觉得该是告辞离开的时候了。李大勇这时主动把我们叫到他身边去。

　　“你们几个，到了建业了，怎么打算啊？”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看，我抱拳道：“多谢李老大一路上的照拂。如今船到建业，我们几个也不好厚脸皮赖着不走，只得跟李老大道个别，各奔前程。日后若是有缘发达，必不相忘！”

　　李大勇连连点头，拍拍我的肩道：“你真是个会说话的。这一路上，我就瞧着你跟别人不太一样。怎么样？愿不愿意留下来？我船上还缺个管事的，我看你挺合适。你的两个兄弟要是一块留下，当然也不用再去划船，酬劳全都按照行情给付。你们觉得怎样？”

　　我笑笑。条件不错，可惜我不能接受。继续跟着这船，难不成逆流而上重返益州么？

　　“多谢李老大提携。兄弟没什么本事，实在对不住老大的器重。我们还是想暂时留在建业讨生活，长些见识，再做打算。”

　　“是么，你们不愿继续留在船上么？真是可惜了。像你们这么机灵又肯卖力气干活的，还真不多呢。”

　　我坚决推辞他的盛情挽留，表示我们暂时不想再跟着船走了。李大勇见我态度明确，劝了几次也不再勉强，顺手从一旁的货物中抽出一匹蜀锦。

　　“你们遭船难的时候，身上财务尽失，这一路上又不曾发下酬劳。这匹锦，你们拿去，做个盘缠什么的，总好过身无分文。”

　　我惊喜交加。还真是路遇好心人啊！李大勇简直是我们的贵人。我辞行的时候也一直在担心身上没钱这件事，他就这么大方地给了我们一匹锦，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千恩万谢地跟李大勇道别，又告别了朝夕相处已经熟悉起来的船工们，我们带着一匹蜀锦的薪水，离开了这艘承载了我们一个月水上生活的商船。

　　骤然置身于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我一时间颇有些四顾茫然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走的时候说得雄心勃勃，说要讨生活做打算，真的分开之后却惊讶地发现，我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建业这座城市，我人生地不熟。如何从这里北上穿过两国边境，更是两眼一抹黑。刚才拒绝李大勇的挽留，我是不是拒绝得太痛快了些？

　　走在建业的街道上，我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想着也许应该暂时留在李大勇那边，搜集一些情报也好。现在走出来了才后悔，也不能再回过头去找他了。陈庆大约看出了我的忐忑心情，默默地陪着我，也不催促，也不发问。刘权倒是真心高兴，看什么都新鲜，兴奋地问我：“咱们接下来去哪呀，悦之？”

　　在船上接近一个月，我总算做到了一件事，就是让刘权正常一点地称呼我，比如叫我的字，而不要用“公子”“将军”这种显眼又夸张的称呼。他这一问，我无法再逃避了，只好轻叹一声道：“总是要离开建业往北走的。不过我想，咱们还是先在这城里落脚休息一下，你们觉得怎么样？”

　　陈庆点头附议：“确有必要。再说若要北行，还需做些准备，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我看向刘权，他倒显得有些犹豫了，问我：“北行……真的要北行么？”

　　我有些意外：“怎么？你不想跟我们回去了？”

　　“也不是……”刘权犹豫道，“只是……”

　　他的反应让我打起了精神。自从离开成都，特别是被商船救起之后，我几乎没有和刘权敞开心扉交谈过。船上人多眼杂，私底下要说上一句话都比较困难，更别提坐下来仔细谈谈。刘权的情绪即便起了波动，我也无从了解。何况我也没觉得他有什么波动，一路上我征求意见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示过异议啊。

　　“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吧。”我说，“街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们沿着街道一口气走到了街坊边缘，靠近城墙了，行人商旅就少得多了。看看四周比较清静，我叫陈庆把蜀锦拿去附近的绸缎铺兑出去。陈庆知道我是故意把他支开，心领神会地拿着东西走了。我拉着刘权坐在一棵垂柳树下。

　　五月的建业正值盛夏，其实已经很热了。我们沿江而下一路走来，也能感受到气温的逐渐升高。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没什么机会洗澡，其实我跟刘权还有陈庆身上的气味都不怎么好闻。要是换了以前的我，肯定早就受不了。但是天天在充满了汗臭味的船舱里和那么多人同吃同睡，我似乎也变得迟钝多了。我们仨走在建业的街道上，就跟三个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哪里还有一丝“公子”“将军”的样子？

　　我看着这样的刘权，想起了在上庸的牢房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邋遢，关在牢房里的日子更不好过，还不如在船上干力气活。但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他成了汉中王刘备的长子，一下从乡村青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子”，日子虽然不顺心，但物质生活的丰富却是前所未有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一定也称得上是锦衣玉食吧？自从跟着我溜出家门、逃出成都，便跟“吃苦”二字结下了不解之缘。经历了这么多，他现在会不会感到些许后悔呢？

　　“这一路上，让你跟着受苦了。”我轻声开口道。

　　刘权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比这还要辛苦得多，我不觉得有什么苦。只不过这一路，惊吓稍微有点多……”

　　我忍俊不禁，轻声笑了出来：“是么？真抱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说的没错，确实惊吓不断，连我也有点吃不消。好在咱们现在到了建业，暂时应该可以松一口气了。”

　　刘权默不作声。我停了片刻，又问：“老实说，这一路上意外不断，状况百出，我也无心顾及你的感受。——你现在，依然不后悔跟着我出来么？”

　　他迟疑了。果然，他不是没有后悔的。离开成都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波折。我本来还以为从上庸就能回魏国呢！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后悔，可有点晚了呢。难不成你打算在这里跟我们分开，留在建业不走了？”

　　他更加迟疑了。怎么，他难道真的不想跟我回魏国？宁可一个人冒险留在吴国吗？

　　“当真？”我故意放大了自己的惊讶，“为何要与我们分开？独自留在建业，你要如何生活呢？”

　　他迟疑着低下了头，嗫嚅着说：“其实我……也不是想留在这里……”

　　“那你是想……？”

　　他迟疑了许久，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我：“悦之你说，若是我跟你回魏国去，皇上……魏国的皇帝，会、会杀了我吗？”

　　“啊？”我不解，“曹丕……哦不！陛下为什么要杀你？”

　　“因、因为我是……我是……”

　　“因为你是刘备的儿子，所以要被魏国杀掉吗？”我失笑，“好像没有这个道理吧？”

　　“但是咱们在成都，魏国皇帝登基的消息传来时，大家不都说，魏国的皇帝狡诈阴险，逼迫天子逊位不算，还将天子暗害，是个非常狠毒的人。若是他知道我是……难道不是会立刻将我处死吗？”

　　我好同情曹丕。虽然我知道他确实是个小肚鸡肠、心思细腻、又计谋多端的人，但也未免被敌对势力描绘得过于不堪了。何况为了没有做过的事情背黑锅，怎么说都是很冤枉的。

　　“别听成都那些人的！魏国和益州互相敌对，自然不会说对方好话啊。再说你去到洛阳就知道了，大汉的天子仍然好好地活着，甚至，会比现在的皇帝活得更久呢。”

　　“是么？但是……”

　　“别想那么多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父亲、汉中王刘备，在咱们离开成都之后不久，也已经宣布登基称帝，绵延汉祚了！”

　　刘权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大叫一声：“那我不是更不能去洛阳了！？”

　　“你小声点！”我急忙拉住他，“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俩要去北方吗？”

　　他急忙收声，抓着我的手急切地说：“悦之，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上听来的。”我敷衍道，“你父亲登基称帝之后，拜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为丞相，立你的弟弟刘禅为皇太子，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刘权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问道：“那、那我呢？父亲……可还记得我？”

　　我悲悯地一笑，轻声反问：“你都已经离开成都，又怎么还会为你留下一席之地？”

　　刘权愣愣地看着我。也许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他走。若是他不走，或许也能裂土封王，留个“某王权”的名号在史书上。但我更加怀疑他的存在并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西蜀“国不治史”是三国时期有名的，我就没在历史书上见过他的名字。他若不走，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静静地沉没于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父亲心里会记得你，但他是要登基称帝之人，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处理的尴尬。你自己也明白的吧？”

　　我诱导刘权跟上我的思路。他配合地点了点头。

　　“越是在成都住的时间久了，我越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我原本只是想要投奔父亲、寻个依靠罢了……”

　　“所以你走了，你父亲反而会一直记住你，一直挂念你的好处。而你，也可以保全性命，不用勉强自己去掺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不也很好？”

　　“嗯，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

　　“所以你还是跟我回魏国吧。”我打断他，“锦衣玉食虽然无法保证，但总不会让你去耕种划船就是了。”

　　“呃……我其实并不讨厌种地和划船啊……”

　　我很无语地看着他。劳动人民真朴实。

　　“总之，别再胡思乱想了。魏国的皇帝不会杀你，我可以向你保证。”

　　“哦……好、好吧，那咱们就往北边去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我觉得好累。希望接下来的北上能够一路顺利，不要再给我出什么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