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30、一三〇、黄初元年

　　刘封的调查很快便有了结论，调查小组认为他在镇守上庸期间，欺上瞒下、延误军情、对友军见死不救、对同僚打压排挤、对朝廷心怀不满……总之是一连串的罪名，罗列得很长，详细解释起来也很长。结论是刘封被剥夺军权逮捕下狱，冗长的调查报告也呈递给汉中王刘备，只等他最后裁定量刑了。

　　正如法正所预言的，刘封得罪人太多，自己又不知收敛，被人收拾是迟早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封这次应该是死定了。

　　然而我并没有如我预期那样的高兴。当然我也不是不高兴，但也真的没什么好高兴的。我心里有点堵，但也仅限于有点堵而已，别的感觉不太明显。不知是不是刘封本人的糟糕评价给了我原谅自己的借口。我似乎轻易接受了自己说谎的事实。

　　我当然不是说我是个从小到大没说过谎的圣人。那种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会有一点的小谎言，谁都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过。但这次不一样。我也很佩服自己张口就来胡说八道的本事，竟然如此熟练而大胆，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的罪恶感，大概是来源于认识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何况赵云还特意叮嘱过我“不要添枝加叶”。

　　事后想想，才觉得赵云这句“不要添枝加叶”说得何其微妙。他为什么会认为有必要提醒我不要添枝加叶呢？我平常一向低调，也自认为不是个多话的人，赵云特意这样叮嘱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我真的做了添枝加叶的事，才惊觉他真是话里有话，早已洞察一切。说不定，赵云也知道彭羕被马超告发一事的内情，才会跟我说这种话吧？我是如此揣测的。

　　调查会后，赵云也没有特意过问，只是在吃饭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两句。我也没跟他说太多，避重就轻地描述了一番。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也没有追究我到底有没有实话实说。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我看赵云大概也不想再提。

　　刘封下狱之后，关银屏倒是非常开心，还特意跑过来找我庆祝。我一开始颇有些提心吊胆，担心薛礼回去跟她说了之后，引起银屏的疑惑。刘封并没有不谨慎到在宴席上当着银屏的面说那么张狂的话。而银屏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一定会起疑的。然而她半句都没提，只管称赞我跟薛礼“干得好！总算报了一箭之仇！”还说“殿下这次一定会好好收拾他一顿！”我这才知道，薛礼其实并没有把我最后说的那些话传播出去。大概薛礼也能猜到，我说那些话是不折不扣的诬陷吧？

　　所以我当着那么多高官的面，当着诸葛亮的面，公然诬陷了一把刘封，到底是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这件事做得莫名其妙的。好像顺了别人的意，好像为别人做了什么，但到头来，似乎谁也不会感谢我。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要诬陷刘封呢？

　　这个问题让我在随后很多天都觉得心情不太好。而随着刘封的死刑判决正式下达，我的心情更是复杂。我知道刘封必定会死，这跟我是不是诬陷了他没有关系。但我并不确定我的诬陷是不是真的与他的死亡没有直接关系。也许刘备本来并没有想要处死他呢？也许我的不实证词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也许刘封本来可以不因为这件事而死呢？他死了，我总有种自己必须承担一定责任的感觉，虽然我可能根本就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

　　在刘封被捕到被杀期间，成都城里的舆论也很是热闹了一番。有人主张必须将他处死以正军纪，有人认为他是猛将，而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应该让他戴罪立功。前者的代表人物是诸葛亮，后者则以简雍为首，听说争执得颇为激烈。最终，还是诸葛亮的意见占了上风，刘备处死了自己唯一的养子，也是年纪最大的养子。本来么，有了亲生儿子，养子就不那么重要了吧。

　　这个秋天随着刘封的死而结束。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眼瞅着冬天就要来了。今年因为初夏时节大雨连绵，导致收成很不好。秋收过后，官员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物资不够丰富，市场也繁荣不起来，即将迈入冬季的成都，显得有些萧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般从洛阳传来——曹丕篡位了！

　　曹丕篡位是在十一月，同时改元“黄初”，定都洛阳。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成都，汉中王的宫廷立刻炸了锅。大臣们议论纷纷，刘备更是勃然大怒，连夜召集重臣商讨。当然他们也讨论不出个什么来，只能发布檄文斥责。曹丕要登基做皇帝，并不需要刘备同意。刘备远在益州，就算跳着脚骂，也只是在自己家里骂一骂罢了。

　　我依然兢兢业业地守着我的城门，低调地做好本职工作。这一年真是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法正死后，先有彭羕口头谋反，后有刘封下狱被诛，就没有消停过。刚刚平静没几天，又因为曹丕篡位闹得沸沸扬扬，我作为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累。秉承着低调做人明哲保身的原则，我的日子倒是挺平静的。偶尔想想，我错过了曹丕代汉这一重要历史时刻，没能亲眼看到他的登基大典，还是觉得挺遗憾的。若是一直留在邺城，我肯定会以夏侯称的身份参加典礼吧？也不知在这种重要时刻，有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缺席。

　　这天我关好城门，交代了晚上的岗哨，便忙不迭地往家里走。冬日昼短，关城门的时间也稍微提早了半个时辰。就算这样，每天关了城门回家，天也已经黑透了。四川盆地冬季湿冷，大家都不愿意在街上逗留，此刻街上已经行人寥寥。

　　我缩着领子抄着两手，迎着湿冷的风小步快走，惦记着晚上的饭菜和屋中的暖炉。走出没多远，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出声叫我，叫的还是“赵公子”。我疑惑地停下脚步，只见路边小巷中，站着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见我扭头看他，当即弯腰行礼。我盯着那人仔细看了一阵，忽然认了出来，大叫一声。

　　“啊！你！你……”

　　站在那里的，赫然竟是陈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