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29、一二九、对质

　　没过几天，诸葛亮便派人来正式通知我，作为证人出席针对刘封的调查，也就是薛礼跟我提到的当面对质。我心里好一番紧张。当时答应得那么痛快，完全是处于义愤。刘封这个人我实在太讨厌了，无论如何都想看他失势落马。但是当证人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而我跟刘封又身份相差悬殊，我的指证真的能有什么作用吗？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又难免这样惴惴不安。但已经答应的事，特别是已经答应了诸葛亮的事，要反悔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调查会当天，我一早就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也是特意清洗过的，软甲擦洗得焕然一新。这个场合非常严肃，诸葛亮派来的使者特意叮嘱我要“注意仪容”。我自己也觉得精心打扮一番，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着不一样，会很有帮助。为了这一天，我还特意跟赵云请了假，说我今天不能去城门值守了。赵云听说我要去参加针对刘封的调查，什么也没说，只叮嘱我说话要谨慎，“没有发生的事，切不可随意添枝加叶。”

　　因为紧张，我比指定时间提早很多到达。会议的地点在王宫外缘的一间偏殿，我到的时候刚好遇到诸葛亮从车上下来，看到我便露出了招牌式的诸葛笑容。

　　“呵呵，悦之，想不到你竟比我到得还早啊。”

　　我躬身行了大礼，道：“参见军师！小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中紧张，因而提早来了，让军师见笑。”

　　诸葛亮微笑道：“不必紧张，问你什么，只管照实回答便是了。当然，公仲为人刚毅勇猛，面对指摘不会默不作声，必定出言反驳，甚至斥责于你和丞辅，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被他的气势吓住，想说什么便尽管说。当着我等诸人的面，公仲也不能过于放肆。”

　　“军师所言极是！”

　　诸葛亮用手捋了捋胡子，又道：“其实今日之事，吾已心中有数，悦之不必有什么负担。公仲虽是一员勇将，无奈过于刚愎，为人又霸道了些。安国深入险境调查得知，孟达降魏，也与公仲脱不了干系。上庸丢城失地，将官叛降，作为一方镇守，公仲实在是不合格，主公也深感悔之晚矣。”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颇有感叹之意。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这并不是我该插嘴的话题。沉默持续了片刻，还是诸葛亮先开口打破沉默，对我道：“好了，时候差不多，吾也该先去准备一下。还请悦之在外相待一阵，会有小吏过来引领。”

　　我急忙道：“军师自便、自便！”

　　诸葛亮点点头，转身走了。我目送他走入殿中，才放松下来，长呼了一口气。每次面对诸葛亮，我总觉得非常紧张，特别是被法正说了那些有的没的之后，就更不想接近他。尽管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出诸葛亮对我有什么怀疑之处，也没觉得他有挖坑让我跳的意思，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多想真心把自己当成受诸葛丞相赏识的年轻人啊！就不用这么累了。唉！

　　我在外头找了个地方等着。除了诸葛亮之外，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高官，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不过我知道全都是文官，并没有武将。最后刘封来了。刘封是骑马来的，穿着便服，仍然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烦。我觉得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也不知他这种自信是从哪来的。

　　刘封的傲慢即便在调查会现场，也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我和薛礼的陈述，他丝毫没有动摇，反咬一口指责我们两人没有命令擅自进入城防重地，在上庸城聚众闹事。我跟薛礼被他一口咬住，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我们当时进入上庸，确实没有汉中王朝廷的正式命令，离开的时候又劫狱放走囚犯，还在刘封的府上点了一把火，要说聚众闹事也确实不冤枉我们。我们跟刘封各执一词，激烈争执。列席的官员们看着我们三人上演这出闹剧，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我没想到这番对质竟然如此艰苦。我脑子里想的本来是二十一世纪的法庭审判那种画面，我和薛礼作为证人，当庭陈述事实，由陪审团、也就是以诸葛亮为首的高官进行甄别定罪。证人在法庭上说完证词也就完成了任务，相互间彬彬有礼。我压根就没想到这个“对质”是真的对质，而且“被告”拥有拒不承认的权利和强大的心理素质。我被他无休止的狡辩惹毛了，心中怒火腾腾。在我旁边的薛礼也一样，白皙的脸孔微微涨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一直握着拳，显然已经十分生气了。

　　我的脑子忽然在这个时候灵光一现想起了彭羕，前不久刚刚被以煽动谋逆的罪名逮捕并处死的彭羕。这件事在脑中一闪而过，我再看刘封那张霸道的脸，忽然就有了一点灵感。一不做二不休，我冷笑了一声。

　　“刘封将军该不是忘了，自己在宴席上说过什么话吧？”

　　刘封眉头一拧，不满地瞪着我：“本将军在宴席上说过那么多话，你指哪一句？”

　　“你说关羽将军不自量力，在荆州打败仗理所当然，虽然令人痛恨，姑且也能忍耐。可你还说，‘他日益州还不是我的囊中之物？到那时，蜀锦南红，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这话，就不能让人听过就算了吧？”

　　我是壮着胆子说这话的，说出口之后自己心里也没底。然而我的话一出口，刘封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纷纷脸色大变，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刘封很快醒悟过来，当即指着我大骂：“你胡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此诬陷本将军！？”

　　话已出口，我必须死扛到底。我挺直了腰杆，凛然道：“下官虽然人微言轻，但并非虚构诬陷！将军自己说过的话太多，怕是自己都不记得了。下官听了这惊骇之言，却是怎样都忘不了的！”

　　“胡说！！我根本没说过这话！你以下犯上，诬陷朝廷重臣，小心我叫人砍了你！”

　　刘封一副要扑上来咬我的架势，一直没出声的诸葛亮忽然高声呵斥了一句：“公仲！”接管了现场的主导权。他这一开口，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他，连刘封都暂时安静下来。诸葛亮无比威严地看了刘封一眼，随即问我：“悦之，你刚才所言可是属实？是你亲耳听到的么？”

　　我垂首回答：“并无半句虚言。”

　　“胡说八道！！”

　　诸葛亮没有理会刘封的抗议，又问：“那么，你是在何处听到这些话的？这话，须不是说给你听的？”

　　“是在上庸城内的宴会上。当时下官离开宴席如厕，回来时在厅堂外听得刘封将军对他的侍妾、一个叫做红姬的姑娘这样说的。若这位姑娘在，或许可以当个佐证？”

　　诸葛亮转向刘封问道：“这位红姬姑娘何在？”

　　刘封咬牙道：“离开上庸时，并未来得及带她一道出城。”

　　诸葛亮“哦”了一声。刘封又扬声道：“可是你说那个宴会，关银屏也在场！我说没说过这些话，关银屏应该知道才对！”

　　我咬着嘴唇，盯着刘封，冷笑道：“是么？那要不要请关小姐前来做个证人？”

　　我赌他们不会叫银屏过来！再说单凭我一句话，根本不可能影响到刘封的定罪。然而我说的这些话，却可以将舆论引导至对刘封不利的方向。重要的并不是你有没有谋逆之心，而是有没有人说你有谋逆之意。彭羕的事，未必不是这样！

　　果然，诸葛亮坚定地做出了判断：“不必请关小姐来了。悦之、丞辅，你们两人若没有其他要说的，便可暂且退下。”

　　我跟薛礼行了礼，恭敬地退了出去。刘封则一直在大骂，主要是骂我，顺带也骂两句薛礼。不过离开偏殿之后，他再骂什么，我们也听不见了。

　　我的心直到这时才开始狂跳不已。刚才在殿上，当我睁着眼说瞎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诬陷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脏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它异常平静，甚至让我自己都感到极度不可思议。而现在，它却跳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让我在初秋灿烂的阳光下几乎喘不过气来。

　　“悦之？你还好么？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薛礼关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帮助我用力调整呼吸。我看着他，脸上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回答说我没关系、我一点事都没有、我很好。薛礼面带狐疑地看了我一阵，叮嘱我回去好好休息。我向他道了谢。

　　我们两人一道离开王宫，各自骑上马，他忽然问我：“刚才你说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飞快而坚定地回答：“当然是真的。我亲耳所闻。你可以回去问问银屏小姐。”

　　“……是么。”

　　薛礼再没说什么，向我道别之后策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