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一二六、回不去的田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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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赵云有意的安排，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非常忙碌，几乎没有私人时间。除了工作量增加许多之外，空闲时间也多半用来陪赵统和赵广两个小家伙练武、嬉闹。忙碌的日常行程让我自然而然与刘权保持距离。不管是不是有意安排的，这的确很奏效。每天从早到晚都过得这么充实，我根本没时间去管刘权的闲事。
我知道赵云提醒我，实际上是为了我好。刘权的身份有多么敏感，经过法正的提醒之后，我总算也明白了几分。与他保持距离，不要趟进这淌浑水里，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多一事本来就不如少一事，何况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身份。赵云是担心我想不通道理，才特意提醒我。我应该领他这份情。再说我要是捅出篓子来，身为我直属上司的赵云，立场也会很为难。
然而我做不到对刘权的事完全不闻不问。尽管忙，我的思绪还是会时常想起他，也会留心去打听他的情况。我想我会这么在意他，一方面是因为同情心作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法正在临死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法正活着的时候我明明很讨厌他，他死了之后，我却因为他的嘱托而产生了难以解释的责任感。
转眼间又过去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热。进入春夏交替的时节，蜀地的雨水似乎变多了。不仅雨水频繁，雨势也不小。听赵云府里的当地人说，今年雨水似乎比往年偏多，不是好兆头，恐怕会影响收成。因为频繁降雨，要提防山洪暴发，还要留意查看城墙是否损坏，城防工作也增加了不少负担。赵云频繁出城到各处军营、堡垒巡视，有时候我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反而有几分清闲下来。
这几天总算雨过天晴，城里的气氛也逐渐恢复了热闹。我仔细检查了自己负责的城墙和城门，见没什么问题，便给所有人安排了轮休。前些日子连日下雨，大家都不敢松懈，也很辛苦，我在这时候给他们安排轮休放假自然人人高兴。赵云从前天开始出城去了，家里和宫中难得无事，我也有意让自己放松一下。
这天我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总算补足了连日来的睡眠不足。起床后正懒洋洋地窝在房间里，想着下午再去城门巡视，青儿忽然跑进来跟我说，有人来找我。
我有点不爽。难得给自己放假，结果还是不能偷懒。青儿没说来人是谁，但如果是认识的人比如说银屏、关兴，她会顺便告诉我的。没说的话，就是她也不认识的人。这感觉就像是在周日接到工作电话一样，当然会令人心情不悦。
然而真正让我没想到的是，跟着青儿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刘权。
刘权穿着一身浅青色暗纹长衫，戴着一顶皮制的束髻冠，整体看来简朴低调。他跟在青儿身后低着头走进来，显得有点局促不安，身边也没有带随从。我看到是他，感到非常意外，急忙从地上跳起来，行礼迎接。
“公子怎么突然来了？赵乐有失远迎，实在惶恐！”
刘权腼腆地笑了笑：“别这么说，是我突然跑来打扰。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听说你也很忙。难得今天天气好，我就想来碰碰运气呐。”
怎么他这话说得，好像我很难见到一样？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哎。我急忙让青儿去端茶来，一边请刘权坐下。刘权拘谨地跪坐下来，我也跟着坐在他对面。
十几天不见，我发现刘权好像瘦了不少。他原本是体格健壮敦实的类型，大概是常年务农的缘故，看起来挺结实的。然而来到成都之后，短短半年不到，他好像变得单薄许多。是因为一直待在宫廷里不再劳动吗？好像也瘦得太明显了些……
“听说赵云将军，这几日不在城中？”
他忽然开口。我赶忙拉回思绪，点头答道：“确实如此。怎么，大公子是来找将军的？”
“不、不！我就是来找你，就是来找你的……”
“哦。那公子找我何事啊？”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完全说不清楚。这时青儿端茶进来，我不便追问。等青儿倒上第一杯茶，把点心摆在案几上，我便吩咐她没事不要进来，也不要让别人进来。青儿应声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我跟刘权两个人。他始终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的地板上，一声不吭，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这个季节其实是很风雅的。天气将热未热，太阳暖融融的，又不毒辣。草木生长，鲜花竞放，天地万物生机勃勃，最是令人心情愉悦。然而我能感觉到，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尽管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亲生父亲，尽管一下子从扛着锄头的务农青年变成了身穿锦缎的王侯子弟，但他心里并不快乐。无论是屋外温暖的阳光还是庭院中恣意生长的草木，都无法进入他的心中，让他成为这个初夏时节的一部分。我记得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情啊。
见他沉默许久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我便主动打破沉默，拿起盘中的一个甜饼递给他。
“公子，这道点心好像是蜀地的名产，你尝尝看？”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迟疑地伸出手接过去，犹豫良久，才递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咽下之后又迟疑了许久，才露出一丝放松的表情。
“这饼甜甜的，真好吃……”
我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刚才他那么犹豫，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子喜欢就好。我寄住在赵云将军府上，也没什么好招待公子的。公子在王宫里，定然吃过比这好吃得多的点心吧？”
刘权本来已经在慢慢吃着点心了，我这几句话说完，他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不解，问道：“怎么了？公子觉得不好吃么？”
“……不，很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在宫里吃不到……”
“啊？怎么会呢？”
我愈发不解了。刘备的王宫虽然不算奢靡富裕，毕竟是一方霸主，好吃的点心应该是不缺的吧？再不济，也不会比赵云家里的差。然而刘权却好像真的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改先前拘谨的作风，三口两口把点心吃了下去，又拿了第二块、第三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口气吃下三块点心，两行清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流露出压抑的啜泣声。我愈发感到震惊。到底怎么回事？让他如此伤心难过呢？
“公子，你……”
“别那么叫我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你叫我的名字吧。我……我不是什么公子啊！我只是个农夫罢了。我只是想来找我父亲罢了！”
“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可是我并不知道，我的父亲竟然是汉中王啊！我本以为他只是在蜀地做官呢。”
他看着我，显得非常委屈，又万分无奈。我心里大概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今天来找我，大概是憋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吧？
“公子在王宫里，觉得不愉快吗？”
他用力摇头道：“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还不如……”
他一定是想说“还不如不要回来”，但终究没敢说出口。我默默地把茶杯推到他眼前，让他喝口水冷静下来。
“刚开始见到父亲，我确实很高兴。尽管他是汉中王这件事，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父亲显得很高兴，我自己当然更高兴了。而宫里的人，一开始对我也都挺好的。特别是法正大人和简雍大人，他们对我真的很关心，我……我从来没有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我真的好开心啊。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便要我开始读书写字。我记得我小时候确实读过一些书，也不是不会写字。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只能记住一点零星的东西。要重新开始读书，我虽然不是很愿意，但既然是父亲的要求，我也愿意努力。只是简雍大人天天盯着我，不许我有任何松懈，还总说我进度太慢。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连睡觉都在梦里背书啊！
慢慢地我发现，宫里的人对我开始没有那么客气了。或者应该说，他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无视我的存在。没有人愿意跟我来往，也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他们似乎总是在背后偷偷议论什么，一看到我走近便立刻停下不说，装作若无其事。就连我的几个弟弟也是这样。我觉得很难过。我也很想跟他们亲近，跟他们一起玩耍。可是我跟他们的年龄相差太远了，再说他们玩的一些游戏，我根本就不会玩，而他们也根本不愿意跟我一起玩……”
“……这些事，你有找谁商量过吗？”
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我迟钝，最近才感觉越来越明显。本来若是法正大人还在，跟他商量或许能得到指点。简雍大人……并不是可以商量这些的人。而这些小事，或许是我自己多心，我也不敢去跟父亲提起……”
“那么公子为何前来找我商量？”
他看着我道：“是法正大人临终前嘱咐我的，若有为难之事，可以来找赵司马你商量。”
“……”法正你什么意思？还真把这口锅甩给我了？
“再说除了你，我也……我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商量了……”
“……”找我商量有什么用啊？我只是个看守城门的！
“赵司马，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我不想继续留在王宫里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对了，公子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住在宫里多有不便。是否应该跟汉中王提出，出宫另觅住所？这样不就不用住在宫里了吗？”
“嗯，是啊。本来父王确实说，要为我娶妻安家，在宫外另行建造住所。可是上回的亲事没有说成之后，父王为了太子的婚约忙了一阵，便没有再提起我的事。加上法正大人病逝，父王十分悲痛，更是无心顾及，便一直拖延下来了……”
“那你便主动去跟他请求，就说你年龄大了，一直住在宫里实在不合适。娶妻的事不着急，至少应该先搬出去。我想你父王不会不同意的。”
他眼睛一亮：“真的吗？父王真的会同意让我搬出宫去单独居住吗？”
“会的，这是人之常情。你不是不喜欢住在宫里吗？那就主动争取搬出来。你要跟你父王强调，住所一定要简单低调，足以容身即可。汉中王感念你从小离散，一定会好好为你安置——应该也会给你一些钱财吧？你若是不喜欢宫里服侍的人，就不要他们跟着，自己另外购买奴仆都可以。反正自己的宅邸，你大可自己安排，也不用再管你的弟弟们怎么对待你。”
他听得连连点头，非常高兴：“嗯、嗯！我马上便去向父亲请求！谢谢你，赵司马！还好我来找你商量，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笑笑：“我也没帮你什么。不过你若真能搬出王宫另行居住，我们见面就方便许多。”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
我轻轻一笑。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点子，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到而已。刘权这个人，老实、内向、腼腆，不会争取，也不敢去争取。要他主动去跟老爹刘备要房子住，他既想不到，也不敢开这个口。
“要是能搬出来有个宅院，我就能在院子里种些花草蔬果了！既漂亮好看，又能尝鲜，那就太好了！”
我忍不住笑道：“汉中王的大公子亲自动手种瓜种菜，想想真是有趣啊！”
“在我不是刘大公子之前，我种了十多年的瓜呢！我种出来的瓜可是很好吃的！”
“是么？若是种了出来，定要送我一个品尝一下呀！”
“嘿嘿、那还用说？”
我们两个都笑起来，刘权的脸上终于扫除阴霾，变得稍许明朗。笑过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端起茶来。他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赵司马，你说，我还能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用顾虑，只管种瓜种菜、耕田播种么？”
“不。”我并没有给他无谓的安慰，“你既然来了，就已经回不去了。”
“是么……唉，不过若能一个人住着，不用勉强去读书背经，有片小小的院子，我也心满意足了。”
“嗯，但愿如此吧。”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已经回不去了。无论是他的悠然田园，还是我的未来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一二六、回不去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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